二奶維權者

如果說，創辦二奶維權網站對他來說是個噩夢的話，那么他需不需要用這個噩夢，來截斷天下所有的噩夢呢？

一

而倫律師事務所的老板趙而倫趙大律師第一次見到嚴雪的時候，是在王勝利請客的飯局上。剛一進酒店，趙而倫就見王勝利身邊站著個窈窕的女人，看樣子也就二十來歲。那女人不怎么說話，只是抓著王勝利的胳膊做小鳥依人狀。

趙而倫心里當即咯噔一下，想：“要是叫岑小京知道了，不鬧翻了天才怪呢！王勝利啊王勝利，這幾年房地產生意火，你小子的心魔也跟著燒起來了不成？”

原來，王勝利的老婆岑小京和趙而倫是同班同學，現在王勝利當著他的面和別的女人膩歪，趙而倫怎么看都別扭。那女人倒是很大方的樣子，不一會兒就自報家門：“我叫嚴雪，嚴寒的嚴，六月飛雪的雪。”

“干嗎還六月飛雪的雪，不就是下雪的雪嗎？別弄得你跟竇娥似的?！壁w而倫心里嘀咕。

這頓飯，趙而倫吃得如坐針氈，吃到最后竟吃出一頭細密的汗珠子來。剛吃了一半，趙而倫就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他有兩個考慮，一方面怕岑小京知道了盤查自己，另一方面，又實在見不得王勝利那囂張的樣子，仿佛有本事包了個二奶，就真成了成功人士似的。

趙而倫第二次見到嚴雪是一年多以后了。

那時，趙而倫忙了一天，正準備開車回家，卻見一個穿黑風衣的女人倚在律師事務所外的走廊邊?？吹节w而倫的時候，女人抬了抬手，小聲叫了一聲：“趙律師——”

趙而倫點了點頭，接著朝前走。就在那時，他看見那女人向自己走了過來，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這個細節喚起了趙而倫遙遠的記憶，他一下子想起嚴雪在酒店用手挎著王勝利的樣子，于是不假思索地叫了一聲：“哦，嚴雪啊！”然后，他借著到包里拿手機的工夫甩開了嚴雪比蜘蛛還要細長的手臂，意思是要跟嚴雪劃清界限。

“趙律師，我是來打官司的。”嚴雪說。

“呵呵，你打算告誰？”趙而倫一邊飛快地走著，一邊問。嚴雪似乎有點跟不上他。

“王勝利?！鄙砗髠鱽韲姥┮а狼旋X的聲音。

二

趙而倫到嚴雪的住處了解案情的時候，不由得驚呆了。

那是一幢北京很普通的住宅樓。趙而倫剛進樓道，幾乎找不到可以下腳的地方，原來，從一樓到二樓的樓道上到處堆滿了嚴雪的東西，有奶瓶，有尿布，還有女人穿的花花綠綠的衣褲。

看見趙而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上來，嚴雪凄然一笑。

“怎么樣，我這兒開雜貨鋪呢，大律師估計沒見過這樣的二奶吧。”說到這兒，嚴雪的聲音就低了下去?！巴鮿倮灰伊?，連孩子也不要了?？扇齻€月的孩子得吃奶啊，我上哪兒給他弄奶粉去？”嚴雪說著，腳一軟，就著門口滑了下去，懷里的孩子跟著哭起來。

“那，這么多東西，是怎么回事？”

“房東不讓我住了，扔出來的。王勝利老婆來鬧了幾回?！?/p>

“你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啊，孩子總不能跟你一起住到大街上不是？”趙而倫說著，從錢包里掏出一千塊錢，塞到孩子懷里。

本來，趙而倫是不想管這個案子的，因為他對嚴雪這樣的女人有一種天生的厭惡。沒想到，剛到這里，一向以冷靜著稱的他就開始不冷靜起來。是孩子的哭聲撥動了他的惻隱之心嗎？

也許吧。

嚴雪想告王勝利遺棄罪，趙而倫說：“你告不贏他，他沒有遺棄你，你們是不受法律保護的?！眹姥┱f：“我現在得了嚴重的婦科病，你叫我將來怎么嫁人？我總得讓他拿點青春損失費吧，就算機械磨損，也總得意思一下吧?！壁w而倫臉一紅說：“嚴雪啊嚴雪，你現在怎么成這樣了呢？第一次見你時，你還一小姑娘呢，挺單純的?！?/p>

“全是叫王勝利害的。他追我的時候，說跟老婆要離婚了，還說我倆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看，我遇見他是天災人禍還差不多。是他叫我變得這么不要臉的。”

“沒用，我沒看到法律上有哪一條哪一款上寫了男人要為你的青春買單?！?/p>

“那我告他什么呢？”

趙而倫看了看熟睡的孩子，說：“孩子，你只能告他遺棄了他的孩子?！?/p>

三

趙而倫沒想到，嚴雪和王勝利的這場糾紛竟把自己牽扯進去，而且扯得這么深，等到他回頭清點自己四十六歲以后的人生軌跡的時候，才發現，他的命運已經完全被這場官司改變了。

現在，他還是那個叫趙而倫的人人尊敬的律師嗎？不是了。

現在的他是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成了眾矢之的，成了所有良家婦女要用高跟鞋踩碾碎然后再打發到十八層地獄里的那個人。這一切都因為他在辦完嚴雪的案子之后，開了個“二奶維權網”。

嚴雪的案子最后是私了的。趙而倫把嚴雪母子在樓道里的凄涼畫面錄了下來，然后發給了王勝利。王勝利已經被他老婆岑小京嚴密控制了起來，不過，他一看到那個視頻就心軟了。他說，嚴雪我已經不打算來往了，但孩子我還是要養的。然后，他以極其隱秘的辦法讓趙而倫塞給嚴雪一筆錢。

嚴雪拿了錢，跟她的孩子一起不知去向。嚴雪給趙而倫留了封信，說：“我想要的最重要的，也就是這個態度而已。放心，我不會再打擾他了?！?/p>

站在曾經安頓過嚴雪母子的出租屋前，趙而倫思量了良久。他忽然覺得嚴雪這個女人很可憐，也很可敬，如果現在有人在背后指著她說：“看看，看看，這個人就是二奶”的話，趙而倫會毫不猶豫地替嚴雪辯護。

這就是趙而倫要辦二奶維權網的原因。他覺得在二奶這個問題上，世俗的偏見和人們的偏執太可怕了，可怕到了需要糾正的地步。

玫瑰偷香，可玫瑰只是偷香而已，你難道為了懲罰她，需要把她連根拔起嗎？

四

“你肯定是二奶生的，要不就是想讓自己的女兒也去當二奶，否則怎么會幫著她們說話！”

“您的事情不會長久的?！?/p>

“我覺得你是一個很無恥的人，打著為二奶維權的的幌子豐富自己的腰包?！?/p>

……

這些就是趙而倫的“二奶維權網”上的留言。面對一個比一個惡毒的指責，坐在辦公室里的趙而倫還算鎮靜，他說：“這種話我聽了很多，我現在聽力不太好了?！比缓螅钢化B文件對自己的秘書小王說：“去，把這個復印一下，咱們明天去山西辦案?！?/p>

可是，小王站著沒動。

“怎么還不去啊，罷工咋的？”

“是，趙總，我就是要罷工?！毙⊥跽f著，把一份辭職申請遞了過來。

“我受不了了，那些記者一來就看著我，好像你辦公室里但凡有個女的，就一定是干那個的。還有女的一打來電話，劈頭蓋臉就罵我，說我是你的小情人，是你掏錢養的。算了，有些話我都說不出來了，總之，您還是放我走吧，放我走，就等于放了我一條生路。”

小王說著，跳到門口，像一只受傷的小兔。

趙而倫哭笑不得，他一擺手：“去吧去吧，找個干凈地兒去吧。”

沒多久，電話鈴又響了。趙而倫拿起電話，準備傾聽又一個女人的血淚控訴。自從他的維權網站開辦以后，他已經聽到很多做了或者曾經做過二奶的人向他要求維權。

這一次，趙而倫聽到了一個鎮定的聲音：“我想死?！蹦桥苏f。

“聽您的聲音還很年輕，青春是美好的，干嘛要死呢？”

“我就是要死。”

“哦，那告訴我，您要死的理由?！?/p>

“我是搞學術的，博士。他是我偶爾認識的一個公司老板，他騙了我。還不讓我告。現在，我已經失去生孩子的能力了。我多想有個孩子啊。我從前是有男朋友的，可，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和別人結了婚，我不能求他，也不能告訴他一個字。我只能讓自己發瘋，我只能讓自己死?！?/p>

“您的理由并不充分?！?/p>

“充分?！?/p>

“不充分?！?/p>

“好了，”女博士話題一轉，莞爾：“不過，在死之前，我有個要求?！?/p>

“什么要求？”

“就是讓您幫我個忙。”

“什么忙？”

“您一定幫我，讓那個禽獸身敗名裂。”

趙而倫有點茫然。這是他接的第五個要讓對方身敗名裂的電話了。第一個女人要他幫她寫檢舉信，一定要讓最最上層的人知道他的德行，這樣他想晉升是不可能的了；第二個說讓趙而倫幫她到那男的辦公室放一個攝像頭，這樣就可以抓住那死男人的罪證；第三個說，她老婆用硫酸給我毀容了，你派你的手下去給他制造一起交通事故，最好不要傷了他的上身，只要把他腿弄瘸了就行，這樣后半輩子就可以由我來照顧他；第四個女人說，我要把我們的性愛視頻發到網上去，您幫我看看哪個網站點擊率最高。趙而倫想，我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和這么多陰謀詭計扯在了一起。

五

“趙而倫你給我出來！”

網站剛運行一個星期，趙而倫就碰到了自己的克星。那天，他正在辦公室起草一份起訴書，忽然看到老同學岑小京氣勢洶洶地站在他的面前。

完了。趙而倫想。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紅樓夢》里王熙鳳折磨尤二姐的樣子，看來，這岑小京趕走嚴雪不算，又要來找他興師問罪了。

“好啊，趙而倫，你是不是也養了一個，什么時候帶出來讓我看看，要是不比嚴雪那狐貍精漂亮，我就跟你沒完！”岑小京說著，一抬手，把他的電腦掀到地上。

“小京，你冷靜一下，你的委屈是你的委屈，可不能因為你的委屈就把天底下的狐貍精都殺了。她們也是人啊。”趙而倫說著，把一杯水放在岑小京面前。

岑小京說：“狐貍精也是人？你要說他們是人，那你就不是人?！?/p>

“不是人我是什么？”

“你是王八蛋?！贬【┱f著，用腳狠命踢了一下趙而倫的電腦，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為了這個網站，趙而倫已經砸進去好幾萬塊錢了。雖然場地借用了而倫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但要給接熱線的員工發薪水，要有人進行網站的維護，還要有人給她們打官司。總之，凡是花錢的地方他都要去打點。有段時間，趙而倫不得不親自奔波在各個辦案現場，因為，他要用自己正常的公司收入來貼補這個出力不討好的網站。

“呵呵，趙總，我說這本是個生財的好門道，怎么到你那兒就成了個吞錢的無底洞呢？”趙而倫的一位老板朋友說。

“你倒說說看。”

“收費方式呀！提成呀！你看，你給這個女人要回撫養費二十萬，那個女人要回賠償費十五萬，還有房子車子什么的，她們有錢呀，讓她們給呀，哪能把自己搞成慈善家呢！”

趙而倫苦笑?！澳煤⒆拥腻X，拿那些生活都沒著落的可憐女人的錢，我心不安。再說了，我現在光貼錢都不是人了，要是真從她們那兒賺了錢，估計連做王八蛋的資格都沒了?！?/p>

趙而倫覺得自己是清醒的。法律不同于道德，道德是人情化的，是感性而模糊的，而法律是理智的清楚的。如果說，二奶這個隱秘群體的存在確實觸及到了一些家庭的穩定，傷害到了所有妻子的自尊和情感，那么，當我們社會在鄙視和譴責她們的時候，是不是應該給她們留下一條生路？她們還應該有最起碼的生存權和名譽權，她們生下來的孩子還是應該得到最起碼的監護與照顧，不是嗎？

就連殺人犯還有權利呢，更何況并不觸犯法律的二奶們呢？

這就是趙而倫要把這個網站辦下去的原因。

六

當然，趙而倫的麻煩還在繼續。

有個女人真的把她和那個男人的性愛視頻放到了網上。然后，那個女人跟趙而倫說：“你要幫我維權?！?/p>

“好?！?/p>

“他和他的老婆聯合起來打我，我要讓他們賠償我，我要讓法律制裁他們?！?/p>

趙而倫說：“可以，我幫你寫起訴書?！?/p>

“我要向媒體訴說我的不幸，我太不幸了，我要有個說話的地方?！?/p>

趙而倫說：“可以，我幫你找媒體?！?/p>

過了段時間之后，那女人果然上電視了，節目里，她聲淚俱下，還有一些人，陪著那女人流了些眼淚。然后，女人笑了，對趙而倫說：“我現在是網絡紅人了。”

趙而論哭笑不得，說：“好啊，以后，我們網站可以拿你做宣傳了。”

女人很幸福。

又過了幾個月，女人打電話給趙而倫說：“你欺騙了我?！?/p>

趙而倫愕然：“為什么？”

“你在利用我出名?！?/p>

“我沒有利用你。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很出名了，全國的大奶都知道我，都爭著搶著派人來刺殺我，我比你出名多了。”

“不是的，你安排好了，叫我到電視臺出丑，我出名了，你也出名了?？墒?，他現在不要我了。我本來想把他搞臭，然后他啥都沒了，我幫他提籃子去?？墒?，你下了個圈套，我現在更得不到他了。”

“你不厚道啊你。他不要你幫他提籃子，你還賴他做什么？”

趙而倫忽然想起農夫和蛇的故事。

他想，自己是怎么走上這條道的呢？遙遠的，他看見嚴雪的身影，看見她懷里抱著的那個孩子，看見天下許多不能走在陽光下的女人，看見許多即將開始的噩夢。不管怎么樣，已經有很多女人在他的勸說下離開了包養她的男人，還有些女人，在他的幫助下為自己的孩子爭取到了可觀的撫養費。

如果說，創辦這個二奶維權的網站對他來說是個噩夢的話，那么他需不需要用這個噩夢，來截斷天下所有的噩夢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這個耐心和勇氣。

編輯 王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