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四川到重慶,沿著鄉村公路一路向西,川渝交界處的銅鼓鎮,屬于南中國地區典型的丘陵地貌。溪流如弓背,山路似弓弦,平靜而閑適的風光里,農民們按照自己的經濟生活方式,祖祖輩輩生生不息。
銅鼓鎮的所在地,是“全國養豬第一縣”重慶榮昌。這個曾將紅極一時的《豬之歌》選作縣歌的小城,近年來一度名號響亮。
事實上,榮昌很小,小到城東到城西的車距不過十幾分鐘。然而,就在這不起眼的小縣,卻有一條生豬生產、銷售、加工的龐大產業鏈。西部最大的飼料獸藥市場、種豬研發基地,以及飼料、獸藥生產企業集群,讓產業鏈的每一環節充滿典型性。
我們的觀察點截取于榮昌銅鼓鎮養豬專業合作社。
在2007年肉價飛漲的盛夏,在總理到百姓都將目光聚焦到肉市的掛鉤之時,素描這南方的一個縣,縣里的一個養殖鎮,以及鎮上一個養豬專業合作社的十年風雨路。我們看到了一個草根經濟體,在市場大起大落背后,那些平凡而又波瀾壯闊的歲月……
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2007年6月15日清晨7點,榮昌蓮花廣場,濃妝艷抹,鑼鼓喧天。
49歲的唐澤乾小心地擦拭仔豬身上的污泥,縣城里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小豬運動會。每年此時,政府都會從唐的豬場借來幾十頭仔豬,披紅帶綠粉墨登場。今年肉價暴漲,全縣心情舒暢,運動會尤顯隆重。
作為銅鼓鎮養豬合作社的老總,唐澤乾是榮昌最出名的養豬大王。20多年里,唐養過豬、宰過豬、販過豬、還在畜牧局搞過銷售。旁人對他的評價是,有膽有量,仗義,敢闖。
據說,他曾養出一頭重達200公斤的肥豬,外地豬販看到這頭像牛一樣的動物,當即激動得用一臺大電視交換。——不過,那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在如今的唐澤乾看來,豬養到100公斤賣掉是最劃算的。這個階段,吃飼料的出肉率最高,大概三斤飼料能長一斤肉,再養的話,就費飼料了。
唐澤乾在銅鼓鎮小有名氣,是1996年。他用販豬攢下的4萬塊,承包了鎮上的養豬場,當年仔豬存欄量達500頭。按設想,5個月后仔豬長成100公斤左右的肥豬,盈利能在3萬以上。
可就這短短5個月,生豬市場風云突變,肉價急轉直下。最便宜到了2.2元一斤,大大跌破保本價。當時的飼料價格就已接近2.9元,養多少賺多少一夜間變成養多少虧多少,試問普通農民誰能抵抗這種落差?
銅鼓鎮村村戶戶,開始“殺聲一片”。“剛剛有了架子的仔豬,就這樣宰了,誰不可惜啊?!?/p>
妻子愁眉不展地勸唐澤乾殺掉一批母豬,減少損失。唐澤乾大發脾氣,堅決不肯?!斑@不相當于殺掉母雞,如若行情好轉,再到哪里去找雞蛋?”
事實上,在中國1996年的產業排序中,養豬不過是農民增收的一種手段。一度,唐只得依靠過去的人脈賒欠飼料,艱難度日。
禍兮福之所倚。市場供需原理并不復雜,樸素的辯證規律總會讓堅守的人迎來黃金歲月。
1997年初至1998年上半年,生豬、豬肉價格突然走高,一度突破4.8元/每斤。唐澤乾應勢出貨,不僅償還了外債,仔豬存欄量也在1999年底達到1000頭。他成了銅鼓鎮當之無愧的“豬大王”。
然而,這次刻骨銘心的價格波動,卻讓唐澤乾深感無奈。市場信息不對稱,農民們起早貪黑,到頭來卻等同于瞎干傻干。
瞎干傻干,對于老實辛勞的農民們,是個多么辛酸的字眼。
唐澤乾“再也不愿過這種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了”。
合作之舟
2000年前,唐澤乾最大的夢想是離開銅鼓鎮。
那個養育他的小村莊,位于榮昌最偏遠的地方,山清水秀卻也清貧落后,鎮上6個村2000多戶農家很少能見到磚瓦房。農民收入來源為養豬和種菜籽,起屋造田,子女讀書,全靠這兩大收成。
信息閉塞讓銅鼓鎮的養豬散戶顯得愚昧。以2001年為例,銅鼓鎮中興村劉永勝一家,賣4頭豬掙了1700元,加上種菜籽的1000元,卻抵不過一個勞動力到新疆摘半年棉花所得的報酬。
如此,誰還愿意養豬或者種地呢?
2001年,銅鼓鎮6個村約有400戶農民舉家外出打工,85%的家庭有青年勞動力在外打工,養豬已然成為老人才干的“留守經濟”。事實上,銅鼓鎮的狀況,與農村勞動力轉移的時代背景相應合,當這些占到全國總養殖量65%以上的農戶,像微細胞一樣游向其他領域時,市場供需矛盾已深深埋下。

唐澤乾倒沒想這么深遠。他不過想把老鄉們組織起來,不要再吃肉價起伏的虧,“起早貪黑養大一頭肥豬,起碼得要保本吧。”
唐澤乾告訴記者,一頭生豬成為菜市掛鉤上的白條肉,要經過養殖戶、中間代理商、肉聯廠及豬肉零售商各環節。因為國家實行生豬定點宰殺、定點銷售政策,農民要想在豬身上賺錢,只有兩條路可走——養殖上控制成本、銷售上抵御價格波動。
2001年7月,唐澤乾拿出50萬元家底,銅鼓鎮養豬合作社成立。辦公室選在中心村的一片開闊地,會議室和門前的水泥路由政府出錢修建,以資鼓勵。合作社成立當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院子里,田壩上,擠滿了從十里八鄉趕來的農民。
一開始申請入社者300多戶,但談到50元參股費,人數減少一半,最終156戶入社。
銅鼓鎮數十年如一的生活方式,悄然激起漣漪,社員們在接下來的時間里,體會到了集體作戰的好處。合作社從飼料廠、獸藥廠直接拿貨,減少流通環節,然后以低于市價3塊的價格售給農民;社員配種、購買下仔母豬,也一律低于市價;農民若想出售仔豬、生豬,再以高于市價0.03~0.08元/斤的價格回購,統一銷售。
唐澤乾是在以團購的方式降低飼養成本,借助集體的力量消解風險,尋找市場。
為了建立穩定的外銷渠道,解決合作社逐漸長大的后顧之憂,唐一開始并未把目光局限在川渝市場。廣州、西寧、南昌、甚至西藏日喀則辦事處相繼建立,社里許多能說會道的年輕人長年駐扎在外。每月700~1000元不等的工資,報電話費。
2003年下半年,銅鼓鎮的情況發生變化,合作社所有社員外加唐澤乾自家豬場的生豬存欄量超過8萬頭。
比市場殘酷的,是老天爺
鄉村經濟的脈絡,是那樣脆弱。
時至2006年夏,川渝兩地遭遇六十年一遇干旱。炎炎赤日,將近100天滴雨不下。
“滴雨不下,養豬蝕本?!碧觳涣?,70歲的劉大英都要來到自家的紅苕地,“一天也不曉得要挑幾擔水,反正澆到挑不動了,才回家吃早飯。干旱以來,天天如此。”
劉大英的三分紅苕地藤,是家里大豬小豬的“青飼料”?!耙峭?,三分地紅苕藤完全夠它們吃。”但如今,紅苕藤一節節曬黃曬死,便只能給豬吃“定量”:不論大小,每頭一天只能吃三斤紅苕藤。
大一點的養殖戶損失更大。社員劉大國全家每天要動用4口井,給豬淋水,每天晚上都要起來淋四五次。即便如此倒騰,八九月份還是熱死種豬50多頭,“全是純種豬,價值至少三四萬!”
“好不容易有了一扇窗,眼看希望進來了,卻遇到這鬼天氣。”唐澤乾望著日頭好幾次落淚,村里又會有很多農民因養豬折本,而曾經,他們飽含希望。
持續高溫給合作社的生豬外銷帶來巨大沖擊。即便廣州、西寧等地要貨,長途販運,一車往往要熱死十幾頭,“無論是仔豬還是生豬,都賣不動了!”
更讓唐澤乾揪心的是,青飼料減少,只得以糧食干飼料補充,養豬成本成倍上升,叫農民們如何承受?以劉大英為例,撐到8月中旬的她還是撐不住了,只得悄悄將10頭母豬出售。原價1900元,她賣成400元……

天旱,成了合作社生死存亡的考驗。眼看越來越多合作社員打算賤賣生豬,唐澤乾咬牙作出了他人生最冒險的一次決定:和天,賭一把。
2006年8月,唐澤乾抵押了城里的兩套房,再四處籌集了幾十萬。隨后,政府的補助政策出臺,對于存欄量在50頭以上的大戶,榮昌縣給予每頭40元的補助。
這樣,沒錢買飼料的社員,便可先到合作社賒欠,等賣了肥豬,再統一結算。
執意出售仔豬的社員,唐澤乾同樣以高于市價0.03~0.08元/斤的價格回購。然后,放到自己的豬場喂養。
總之,唐澤乾最大限度地囤積豬源,不在市場低迷的時候輕易將“架子豬”賣掉。這也基本控制住了合作社員們“賣豬潮”。“再艱難的時候都咬牙熬過來了,還怕這幾個月?”他默默地期待黃金歲月的再次到來。
2006年10月,川渝兩地持續近三個月的干旱終于結束。
銅鼓鎮再次碧空萬里,秋風送爽。
瘋狂六月
2007年5月29日,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銅鼓養豬合作社的鐵門“咣當”一下打開了。緊接著,豬仔裝箱時發出的陣陣尖叫,一聲一聲,劃破鄉村靜謐的清晨。
唐澤乾再次迎來了夢想中的黃金歲月,和十年前不同,這次與他一起亢奮的,還有整個銅鼓鎮。
“漲了,漲了,比1997年還要猛!”
——5月前20天,全國36個大中城市每公斤豬肉批發價格比去年同期上漲了4.4元。5月初,北京肉價出現了14次密集上漲;上海豬肉批發價達到每公斤16元。
京滬肉價的迅速上漲,波及全國各大城市。一星期后,傳導至川渝兩地。此后,再到榮昌,以及銅鼓鎮的生豬出欄價上漲,又用了一個星期。
榮昌縣質監辦每三天隨行就市發布生豬指導價,不斷攀升的數字,讓養殖戶們喜笑顏開。廣州、西藏、青海,報急電話一個接一個打回銅鼓鎮?!皫缀醵际且i,一要就是幾個車皮?!?/p>
唐澤乾坐在青石板上,興奮得有些心慌,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讓自己鎮靜下來。唐澤乾已經好些天沒有合眼了,采訪中,甚至突然提出打上一個小時盹,然后再繼續聊。一周以來,一車200頭豬的載量,每天都有十幾車從銅鼓鎮奔赴全國各地。
而合作社的紅色小三輪,每天也馬不停蹄地穿梭在村鎮農舍。農民們喜洋洋地把生豬拉出圈,一顛一顛地趕到鄉間小道靠主公路的地方,利索地綁豬上架。
笑聲,開始在銅鼓鎮的夏日里飄蕩……
劉大英開始把原先的葡萄架拆了,在院子里壘起新的豬圈;劉大國讓自己的兒子上山砍來毛竹,連夜編織起裝豬仔的竹簍,篾條飛舞臉頰笑開著花;鄉親碰面無不喜形于色,“你家還有沒有仔豬,什么時候出欄?”
許多外省的肉聯廠,沖著“養豬第一縣”的名號洶涌而來。2007肉價上漲的盛夏,也是榮昌收獲的季節。唐澤乾心里明白,榮昌或者說銅鼓鎮之所以走在了風暴的前面,恰恰在于“走得早”。
早在五年前,唐澤乾便著眼于建立一個面向全國的外銷渠道。這在榮昌確屬少見。五年來,他每個月都會去各地的辦事處,每次都會捎上榮昌鹵鵝、涼粉等特產,犒勞那些長年駐扎在外的戰士。
也正是這些前方崗哨,使唐對2007席卷全國的生豬荒,深諳于心:
2007年6月,農業部稱,去年夏、秋季爆發的高致病性豬藍耳病,給農民帶來巨大損失。唐澤乾估計,在一些發病嚴重的省份,生豬存欄量減少了將近一半。
此外,糧價上漲,牽一發而動全身。隨著用糧食搞生物能源項目的全國風行,在玉米產量沒有大規模增長情況下,豆粕、玉米、麥麩等漲價在所難免。
也因為此,唐給記者算了筆賬——買頭約15公斤的豬仔,300元左右;養殖約150天,要吃掉300公斤玉米,玉米目前的賣價是1.7元每公斤,打磨成豬吃的玉米粉,還要30元左右的加工費,總共540元。加上防疫消毒、人工工資、水電消耗——
“你說,全國還有多少豬?”
“你說,肉價怎能不漲?”
離開銅鼓鎮
離開銅鼓鎮,汽車顛簸在彎彎曲曲的鄉村公路,夕陽睡在連綿的遠山之間。此輪肉市風暴,銅鼓鎮無疑表現搶眼。
然而,十年來肉價大起大落,起伏不定。即便在“養豬強縣”的榮昌,也有太多養殖戶在高負債與高利潤之間,堅守與輪回。
對于全國肉價,唐澤乾的判斷是,因為四川、黑龍江、吉林諸省今年出現大范圍豬荒,而仔豬長大至少需要120天,因此肉價還會有3到4個月的持續高位。
2007年6月,銅鼓鎮合作社的社員已達1700多戶,許多周邊鄉鎮的農民也紛紛加入。這種規模在全國算是少見。
在唐澤乾看來,生豬養殖是一項投入大、回報周期長的買賣,價格浮動往往又無規律。而銅鼓鎮之所以發展迅速,確實是天時地利下的個例。
從產業集群的角度,在榮昌完整的生豬產業鏈里,合作社能和本地飼料企業、科研機構通力合作。榮昌這個西部最大的獸藥市場、種豬研發基地,以及飼料、獸藥生產企業集群,給了這草根經濟體充足的成長養分。
然而,在更多沒有形成產業鏈的中國鄉村,農民如何獲利?市場信息不對稱,何時擴大規模,何時控制數量,如何確保起早貪黑養大的生豬,至少不會“折本”?
這個盛夏,因為肉價上漲,我們深深地感受每一位中國農民與這時代的絲縷關聯,而他們,又該如何去觸摸這個偉大的時代?
唐澤乾告訴記者,無論合作社能夠走多遠,他都會堅持。至少這六年來,銅鼓鎮愿意養豬的農民越來越多?!爸辽?,他們再也不用瞎干傻干了?!?/p>
編輯 黎 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