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情愫,指的是人們對生養自己的親人、故鄉山水、民族國家所具有的獨特的內在真愛情愫,她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伴隨于自己的思想情感和具體行動中。每個人都有其“與生俱來”的特定家庭、地域、民族的基因和情感,具有不同程度的家庭地域特征、民族情結和愛國意識。它既是具體的個人情結,也是同一地域乃至整個民族的一種群體情愫,是個人生命與民族靈魂、家庭情感與國家意識的結合體。本文原則上僅從大類上梳理、歸納具有家國情愫的部分古典詩詞,包括直接或間接描述、抒發的。
中國古典詩詞①中的家國情愫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對鄉土親情的思戀。鄉土、親情,對于遠游者來說是多么親切而渴望的啊!唐代大詩人李白在漫游中輾轉反側,見月思親,情不自禁地吟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王維“每逢佳節倍思親”;杜甫“月是故鄉明”等名句,抒發出對家鄉親人最親切直接而又哲韻無限的思戀,引起代代共鳴。故鄉是生養自己的土地,一個對自己的故鄉都不熱愛的人,很難說他對祖國的熱愛是真誠的。此外,男女愛情與獻身國防的恰當融合之作,也是具有家國情愫的。如李白《子夜吳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時平胡虜,良人罷遠征?”此詩把妻子對丈夫的思念、對和平生活的向往、對正義戰爭的理解融為一體,是愛情、家國的融合之作。那些游子思鄉、邊陲塞隘、閨婦思夫等題材所表現出來的對鄉土親情、對家國故園的思念和眷戀,都應是那個時代家國情愫的具體體現,都有一定的愛國意識。
對山水田園的鐘愛。華夏大地,田園秀美,江山壯麗,中華兒女用真情之筆描繪抒發著無限壯美錦繡之景和陶醉愉悅之情。陶淵明在《飲酒》中沉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王維在《山居秋暝》中更將這種陶醉和真愛描繪到了最佳境界:“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這些淳樸自然、清新流暢的詩篇,愜意地描繪出令人向往的田園風光,意境優美清新、安逸恬靜。古人懷著無限鐘愛之情、真摯純美之意,吟唱著對祖國壯麗河山、秀美田園、皇天后土的由衷愛戀。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將進酒》);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韓愈“江作青羅帶,山如青玉簪”(《送桂州嚴大夫》);岑參“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陸游“道路半年行不到,江山萬里看無窮”(《水亭有懷》)等。
這類古詩詞可分為三小類:一是單純描繪景物的,如李白的《望廬山瀑布》、王維的《終南山》、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二是借景抒情的,如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杜甫的《望岳》;三是借景物描寫揭示生活哲理的,如王之煥的《登鸛雀樓》形象地揭示了登高才能望遠的道理。
天下憂樂于心的情志。因朝代更替而引發故國眷戀之情的,其慘痛凄切之心、悲天憫人之狀尤為感人?!对娊洝分械摹妒螂x》記述了東周士大夫行經鎬京時見其祖先宗廟宮室已盡為禾黍的感受:“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慨傷周室之覆亡,家國之衰替,彷徨難去,悲嘆不已。以往用所謂階級分析的觀點不把這首詩歸入愛國詩,現在我們將之納入到“家國情愫”之列。南唐后主李煜在《虞美人》中將亡國之痛抒發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的《金陵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國破家亡的悲哀之情,故國鄉土的難舍之緒,哀婉凄切。
對“天下”的憂樂意識表現在“兼善天下”的理念中?!凹嫔铺煜隆笔侵袊糯嗜酥臼拷üαI的最高人生理想。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將之概括為義不容辭的社會責任,也是家國情愫的體現。
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始終是中華民族發展史中仁人志士家國情愫的重要內涵之一。屈原是第一個具有憂患意識的愛國詩人,他在《離騷》中反復抒發著自己執著強烈的憂國憂民情懷:“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②,表現出在國家危難之際勇于獻身、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愛國之心,這是屈原憂國憂民意識的具體表現。司馬遷說:“屈平疾王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③。杜甫是繼屈原之后又一位最具有憂患意識的偉大詩人,在《兵車行》、《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北征》、《三吏》、《三別》、《春望》等一系列憂時感憤的詩篇中,詩人發出“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等憂國憂民的深摯喟嘆。此類作品還有陸游的《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張孝祥的《六州歌頭》(長淮望斷)、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等,就連多愁善感的李賀也發出“男兒何不帶吳鈞,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情壯語,范仲淹把古代士人的憂患意識概括得更為集中真切:“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岳陽樓記》)。這種憂患意識帶有對國家、民族、人民的強烈的責任感和奉獻精神,同樣是中華民族美好情操的具體體現。
憂國憂民,關心民生疾苦,始終是中國古詩的重要主題之一。家國和人民,這兩個概念是血肉相連、緊密相依的,對家國的熱愛,自然會萌發對生息于斯的人民的關切;對人民的關愛,也同樣會升華到對家國民族的忠誠。杜甫以“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摯熱情懷,批判“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丑惡現象,大聲疾呼“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甚至愿以自己的生命換來人民的溫暖:“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家國興亡匹夫有責的精神。捐軀之舉。屈原的《國殤》是一首悼念為國捐軀的將士的作品,詩中描述了他們為國殺敵的英雄氣概,歌頌了他們“出不入兮往不返”、“終剛強兮不可凌”、“首身離兮心不死”和“子魂魄兮為鬼雄”的雖死不屈的頑強精神。曹植“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白馬篇》),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過零丁洋》)是這種精神的升華。其他如漢樂府中的《戰城南》、南北朝樂府民歌中的《木蘭辭》、唐代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李賀的《雁門太守行》等,從不同角度表現出為國效力、視死如歸的節操。
統一之愿。有些朝代,統治者的軟弱投降、喪權辱國與廣大人民的愛國熱情、民族氣節形成了鮮明對比。宋朝統治者對敵卑躬屈膝,不惜以大好河山、千萬臣民拱手相送;相反,愛國將士們舍生忘死、激昂悲憤地頑強抗爭,愛國名將岳飛壯懷激情地發出:“怒發沖冠……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滿江紅》)。陸游念念不忘洗雪國恥,盼望國家統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叮囑兒子:“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辛棄疾在山河破碎、南北分裂的國難中,夢寐以求的是抵御外辱、恢復中原,發出堅持抗戰、統一祖國的悲壯誓言:“馬革裹尸當自誓”(《滿江紅》)、“男兒到死心如鐵”(《賀新郎》)。民族英雄文天祥為國奮力抗爭,被俘后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他高唱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過零丁洋》),舍生取義,壯烈殉國,表現出強烈的愛國精神和堅定的民族氣節。
不屈之氣。孔子“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④是中國人重氣節的概括之語。孟子云:“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提倡人要有“至大至剛”的浩然正氣。古賢所倡頌的這種崇高的精神境界,歷經無數英雄“競折腰”的洗禮,鑄就了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浩然的中正氣節和高尚的民族情操。文天祥被元軍俘虜后,身系牢獄,寧死不降,慷慨就義:“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正氣歌》)。
正確理解古典詩詞中的家國情愫,還需要以歷史唯物史觀來分析下面兩個關系、一個問題——
愛國與忠君的關系。我國古人的愛國思想往往與忠君意識交織在一起,這是當時的特定歷史環境造成的。如屈原的愛國與忠君就是一致的,他熱愛祖國,也忠于楚王,雖遭楚王“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齋怒”(《離騷》),仍自告奮勇愿為之“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并“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杜甫的愛國也是與忠君相聯系的,“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集中表現了他對國家和君王的忠誠。古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我國長期的封建社會里,“君”往往是“社稷”、國家的代表和象征,并形成一種思維慣式:愛國自然要忠君,忠君自然也就是愛國。不可否認,像屈原、杜甫這樣的偉大詩人,其忠君思想是有一定歷史局限性的,他們對君主抱有過多的幻想,對統治階級雖有所批判,但只是停留在表面?!坝拗摇边^甚,這是不可取的。但他們的愛國思想與人民群眾的愿望、與歷史的進步相一致,又是可貴的。屈原的忠于楚王和熱愛楚國是一致的。
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的關系。中國古代的愛國作品,多產生于漢民族同其他少數民族尚未完全融合的特定歷史階段,胡人入侵,武皇開邊,都曾給人民群眾造成深重的災難。對這類戰爭的發動者,是不應肯定的,但在反侵略戰爭中所產生的愛國作品,情況就不同了。歷史上,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各個具體民族都曾有過自己的愛國作品——文字或口傳的,凡屬于反侵略的愛國作品和愛國人物,不管是哪個民族的,都應得到肯定。在今天中華民族大團結歷史時期,各族的愛國人物和愛國作品都應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共有的歷史遺產和寶貴精神財富,都屬于我們中華民族情操和愛國精神范圍。
功名問題。官本位意識的影響作用,使得古代士人多熱衷功名仕途,希望求得一官半職。當今,用唯物史觀來看待這一現象,應該予以肯定,這與中國封建社會特定的歷史環境有關,也是積極進取的一種表現:入仕功名是古代士人實現其“光宗耀祖”、“施展才華”、“兼濟天下”的唯一途徑,屬“齊家、治國、平天下”(《禮記·大學》)的范疇,不但無可厚非,而且應該肯定并提倡。
注釋:
①朱東潤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②游國恩:《離騷纂義》,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
③韓兆琦:《史記選注集說》,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
④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
(作者單位:廣東農工商職業技術學院)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