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文本的出現,是否需要一個有意圖的作者作為執行人?推而廣之,我們這個世界究竟源于偶發還是神創?假如是前者,它的目的和意義何在?
年輕時我出版過一本小說,書里講一只做了卡通明星的貓;為了那只說話的貓,還著實得意過一陣,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我和一個朋友在科隆搭錯火車。那天本打算沿萊茵河去羅累萊。早年在詩里讀到那段河灣,總想親歷那種朝云暮雨的氛圍。后來我們在斑貝格下車,去看那座中世紀古城。我們都喜歡當地的煙熏啤酒和交響樂團。
火車站對面的劇院門前有座銅像——作家霍夫曼懷里抱著一只貓。我斗大的德國字認不到一麻袋,德國浪漫派文學,只讀過一點海涅抒情詩的漢譯,包括那首《羅累萊》,還有《蜂湖》(有人譯做《茵夢湖》,好酸)一類言情故事。至于霍夫曼,只知道他的小說被改編成芭蕾舞和輕歌劇,從沒聽說他寫過貓,直到讀了《公貓妙兒的生平和見解》。那本書寫得不但酷,而且逗;每隔幾分鐘,就會胳肢一下你的癢癢肉。說來說去,今天所謂的后現代小說,不過在炒近兩個世紀前的冷飯。
于是有必要梳理一下自己隱秘的精神根系。我開始長篇大論地討論現代文學中動物形象的“除魅”和“返魅”,以及一場“狂飆突進”式的社會文化運動失敗后,知識分子通常表現出的反動傾向。我給文章選定的題目叫《巴別塔的貓》。在我的想象中,建造通天塔的時代,所有生命都在分享一種共同語言。
興頭還沒過,虛榮心便又遭打擊。在洛杉磯一家圖書館,我翻到新上架的小說《巴別塔的狗》,講一個語言教授下班回家,發現他太太從后院的蘋果樹上掉下來摔死了。事件惟一的目擊者,是他家一條叫羅累萊(!)的狗。語言學家想盡辦法訓練狗說話,希望它能復述出整個過程。作為輔助手段,他設計出一種電腦輸入裝置,每個觸鍵大到可以讓狗用鼻子點擊。任何對現代小說稍有涉獵的讀者,都不難想象這本書敘事上的巨大難度,并為此向作者致敬。
這個為狗設計專用打字鍵盤的想法,歷史上也有先例。上世紀60年代,小說家托馬斯曼(《魔山》作者)的女兒伊麗莎白,為她的英國獵犬特制了一臺電動打字機。經過一年訓練,包括漢堡包牛肉餅的誘導,那條狗初步脫盲,學會了二十來個短詞,雖然難免拼寫錯誤。接著主人鼓勵它獨立創作,小家伙便拿爪子在鍵盤上隨機性地胡亂扒拉。女主人把狗打出來的稿紙拿給一個編輯,后者看了之后,說頗得巴西“具體派”詩歌之神髓。
1909年,法國數學家勃萊爾在《概率論原理》中,用“打字猴子”這個形象化的隱喻,闡述字母的隨機性排列:一群猴子在打字機上亂敲,最后可能打出巴黎國立圖書館全部藏書的內容。后來這個想法被通俗地表達為“無限猴子定理”:無限多的猴子,或給一只猴子無限多的時間,最后會在鍵盤上打出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
出于對猴子的尊重,同時作為漢語使用者,我們可以用《西游記》替換莎翁全集。假定一只猴子全拼輸入漢字(總不能讓它先學五筆字型吧!),且電腦鍵盤共有60個鍵,那么它正確敲出“孫悟空”三個字(觸鍵超過九次,因為還有若干選擇鍵)的幾率便是六十分之一的十多次方。如此推算,這只猴子若想打出整部《西游記》,它的壽命恐怕需要超過宇宙的現有年齡。
至此,我走進一座沒有出口的迷宮,就像博爾赫斯描述的“巴別塔的圖書館”。另一篇小說中,他虛構了一個叫梅納爾德的人,像“打字猴子”那樣,把《堂吉訶德》一字不差地復寫了一遍。最終的問題或許是:一部文本的出現,是否需要一個有意圖的作者作為執行人?推而廣之,我們這個世界究竟源于偶發還是神創?假如是前者,它的目的和意義何在?羅馬共和時代,西塞羅便在《神性論》中批評一些人,居然相信把一堆金屬鑄造的字符隨便一撒,地上就會自動出現一部《編年史》。
有人設計了一個叫做“猴子莎士比亞模擬器”的在線程序。它給定的條件非常簡單:每秒鐘觸鍵一次,猴子數量隨時間不斷增加。目前這群猴子創造的最新記錄,是一個二十多個字母的序列(包括標點和空格),跟《亨利二世》中的一段話吻合。我們不妨把這看做理論家念念不忘的“作者已死論”的一個另類注腳。作者死了。作者萬歲!此候補作者,乃虛擬猢猻若干。
四年前,英國一家動物園給六只蘇拉威西短尾猴配了一臺電腦,歷時一個月,共打印出5頁材料,基本上就是重復一個字母S。最后,猴王用石頭把機器砸了,其他猴子則跟著在鍵盤上拉屎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