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天涯》雜志改版十年。十年前,《天涯》雜志在國內文學刊物中率先走“大文學”“泛文化”的辦刊路線,引領一時潮流,許多刊物競相效仿。如今十年過去了,《天涯》仍然獨樹一幟,成為思想文學界的標志性刊物,而且獲得了越來越多的認同?;仡櫋短煅摹肥?,我覺得有這么幾點是做得比較突出的:
一、獨特的思想立場
從1996年到2006年,《天涯》所走過的十年,正好是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轉折最大的一個時期?!短煅摹冯s志恰逢其時,正好碰到了—個需要思想創(chuàng)新的時候。1980年代是一個思想啟蒙、個性解放的年代。那時的目標是全民追求現(xiàn)代化、西方化,還有全球化。上上下下一心一意發(fā)展經濟,“發(fā)展是硬道理”,直接體現(xiàn)就是全國各地完全以GDP增長為最高目標。但到了1994、1995年前后,無論是經濟發(fā)展,比如當時沿海地區(qū)的房地產泡沫,還是社會發(fā)展,比如貧富兩極分化加重等,都開始成為一些問題。新的問題、原來沒有預計到的問題出現(xiàn)了,這些問題就需要警惕、反思。而向來敏感的知識界對此先行了一步。首先是文學、文化界敏感到一些新問題了。于是,1995年前后,有一個所謂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它提出的問題實際上就是在市場化、商業(yè)化大潮的沖擊下,知識分子怎么辦?當時的情況是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社會矛盾之外,還有一個觸目驚心的現(xiàn)象就是原有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價值全面崩潰,新的道德倫理原則還未建立,出現(xiàn)了普遍的精神危機與信仰危機,形成了一個所謂“信仰真空”與“價值真空”。面對這一情況,一種看法就是要擁抱這種潮流,投身進去;還有一種看法則是要退回到書齋,做所謂專業(yè)化的知識分子,堅持一種專業(yè)精神,回避那些公共問題,還有一種則是堅持批判性的知識分子立場,主張要主動介入社會,要為民眾提供辨別理解判斷的能力與視角,不能被動地被吞噬,要成為公共知識分子,要提供一套道德價值體系。
應該說,第三種聲音是知識分子中的比較新的一種聲音。這種聲音由于相對新異,開始引人注目起來,這其中的一些代表人物就是后來也相繼介入“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爭論”的一些作家、學者,其中包括張承志、韓少功、王曉明、陳思和、朱學勤、張煒、史鐵生、李銳、黃平、何清漣、秦暉、朱蘇力、韓德強、聲周來、汪暉、李陀、徐友漁、王小東、蕭功秦、南帆、韓毓海等。而在這個時候,韓少功、蔣子丹正好接手《天涯》,應該說,歷史給《天涯》提供了一個契機。1996年,《天涯》改版,將這些知識分子全部聚集了起來。一下子吸引了眾多目光。因為在此前,批判性知識分子的力量還是比較分散的,也沒有什么特別明確的穩(wěn)定的陣地,只是在《上海文學》《讀書》等刊物上開辟了一些討論,而《天涯》適時出現(xiàn),為這些批判性的知識分子提供了一個盡情施展的舞臺。
在“自由主義與新左派爭論”逐漸深化之后,《天涯》又介入了日漸嚴重、敏感的生態(tài)問題。2000年第一期,《天涯》發(fā)表了一篇叫做《南山紀要:我們?yōu)槭裁匆勆鷳B(tài)一環(huán)境?》的文章,是《天涯》發(fā)起的一個討論生態(tài)一環(huán)境問題會議的紀錄整理。參加者有李陀、黃平、陳思和、韓少功、王曉明、南帆、耿占春、方方、蘇童、格非等,其中一個基本的觀點就是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生態(tài)—環(huán)境問題,其實質是一個社會問題,是一個公平公正問題,一小部分人為個人利益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大多數(shù)人卻要承擔代價。這個討論紀要發(fā)表后反響特別大,迄今為止已經被翻譯成七八種文字。直到前年,像《自然之友》這樣的雜志還把它拿出來重登。
在討論這些問題時,《天涯》有一個尤其突出的特點,就是主義與問題并重。光談主義,沒有問題,很可能流于空洞,比如說有一些雜志,幾乎變成了西方學術的中轉站,內容比較空洞,當然也可能有一些專談問題,沒有主義,比如說有一些瑣碎的專業(yè)、學術刊物,沒有廣泛的人文關懷,也不能吸引更多的群眾。而《天涯》是既談主義,也談問題。比如關于生態(tài)一環(huán)境問題,《天涯》還參與發(fā)動了“保護虎跳峽運動”,與自然之友等環(huán)保組織發(fā)起“自然生活與思想”寫作征文,進入了非常具體的問題與實踐。
二、“向下”的文學姿態(tài)
《天涯》在文學界的影響是很奇怪的,一方面?zhèn)€別作家抱怨它不像一份文學刊物,但另一方面他們又不由自主地關注《天涯》所刊登的內容。比如《天涯》有一個“民間語文”欄目,刊登的是普通百姓的書信、日記、檢討書、口頭禪、公文、檢舉信,甚至判決書……這些東西,以所謂“純文學”的視角來看,當然不是文學,但有一些人卻不這么看,他們認為這些恰恰就是最本質、最原始的文學,非常樸實地記錄、表達著普通人的情感、感受與感覺,所以在很多年度文學選本中,《天涯》的“民間語文”也得以人選,被譽為“反純文學之道而行之”的“文學”,一種向下的文學,一種與更廣闊的社會、世界、生活及民眾建構關系的“文學”。
《天涯》的這種“向下”的文學姿態(tài)是貫穿始終的。比如《天涯》在文學界率先發(fā)起的“底層的表述”問題的討論,吸引了眾多作家、批評家參與,比如王曉明、蔡翔、劉旭、薛毅、陳燕谷、摩羅、劉繼明、夏榆等,討論關于底層的表述,如何表述底層,討論“窮人恒窮”,為什么窮人永遠是窮的。這個討論后來又延伸到其他文學刊物,還在繼續(xù)?!短煅摹愤€有意識地引導年輕一代關注底層,組織了一個“1970年代人的底層經驗”的小輯,引導年輕的一代。
另外就是在具體的文學作品上,《天涯》也傾向底層和邊緣的作者。比如新疆青年作家劉亮程,很多年一直默默地在新疆的一個偏僻鄉(xiāng)村寫作,寫了一系列散文《一個人的村莊》?!短煅摹芬郧八从械陌婷嫱瞥?,并配以著名作家史鐵生、李陀、李銳等的評論文字。劉亮程的散文迅速被廣泛轉載,并進人大、中學教材。還有安徽馬鞍山的青年詩人楊鍵,本身是一個下崗工人,《天涯》從1996年起持續(xù)地發(fā)表他的詩作,如今已具有廣泛影響,被譽為“草根詩人”。
三、新穎的編排方式
在眾多文學刊物中,《天涯》的編排形式也是獨具一格的。
《天涯》率先打破了傳統(tǒng)文學刊物依照小說、散文、詩歌分類的編排體例。劃分了五大欄目“作家立場”、“民間語文”、“文學”、“藝術”、“研究與批評”,這既體現(xiàn)了《天涯》的包容性,又感到這種欄目安排非常便于具體操作。比如編輯部對每期有個不成文的要求,一定要有一到兩個亮點。若只有“文學”欄目,要求文學每期有亮點是很難的,但《天涯》的這種欄目劃分,就使這一要求相對容易滿足。“文學”欄目沒有亮點,“作家立場”里可能有,“民間語文”“藝術”欄目里也可能有。就是“民間語文”欄目,其包容面也很廣,既可以是歷史資料,比如明清契約、文革日記等,也可以是現(xiàn)實內容,比如鄉(xiāng)村中學志愿者書信、芙蓉姐姐網絡自白等。此外,《天涯》在文體上提倡自由、活潑的文風,注重培育和保護各種邊緣的、雜交的、新異的文體,支持作家們對傳統(tǒng)的文學樣式予以革新和探索,提倡“跨文體寫作”。這后來也一度成為文學界潮流。
《天涯》的新穎的編排體例,也使得信息量很大,比如《天涯》經常在一些文章后面附上參考資料、參證文本,使其內容擴大延伸?!短煅摹愤€有一個“環(huán)球筆記”的小專欄,實際上是思想文學界信息動態(tài)摘要,其涉獵面很廣,文學藝術思想文化無所不包。很多讀者甚至對這個欄目產生了依賴心理,評價“一冊《天涯》在手,基本上對當下的思想、文化、文學界的動態(tài)、研究’創(chuàng)作有了一個大致的基本的了解,掌握”。
1996年《天涯》改版前,曾有過一份“《天涯》雜志編輯設想”,在設想中這樣說:“改版后的《天涯》力圖成為一份具有道義感,人民性與創(chuàng)造力的文學文化刊物,致力于歷史轉型期的精神解放和精神建設……與此同時,文學家的非文學關注,非文學家的文學參與,作為文學的外廷和縱深,亦將在這里獲得充分的版面。本刊視文化多元互補和藝術與學術的個性自由發(fā)展為精神成長的必備條件,愿意成為不同觀點與流派的好作品同展風采的舞臺?!比缃窕剡^頭來溫故知新,我們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達到了目標,我們只能說我們還會繼續(xù)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