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國文教育（之三）無盡的階梯

要談一談學國文的經驗，如果不把范圍事先定得清楚一些，大概好幾萬字也說不完。中國在傳統上就不太把文、史、哲分得太清楚，也就是說一篇文章，常?？梢詮奈?、史、哲不同的角度去理會，一部書也是一樣，讀者習慣于采取兼容并包的態度，譬如說一部《史記》，可以當文學來欣賞，也可以當哲學來分析，當然這部書是“史”記。《紅樓夢》這部書，純欣賞則屬文學創作，研究考據自不免有史學的色彩，還有很多人去探討其中隱藏的含義，此時又成了一部哲學書了。“學國文”，于中國人而言，自然不是一件小事，同時可以學習為人，學習任事，還可以學習如何自我升華臻于境界。中國傳統中的“國文”，幾乎可以無所不容，此之所以無數出將入相的人物，無需再受現在所謂專業特殊之訓練，也能創造出名垂青史的功業，如諸葛亮、如王陽明、如曾國藩……國文這一科，不必說要學出一點名堂，便是能稍親堂奧，也不是三、五年間即可做到的事?？墒侨绻虼吮阄冯y不學，無論在其他方面之素養如何，終究不免遺憾。中國歷代的科學家、政治家、藝術家等等，只要是一位有一席之地的人物，幾無例外的在國文這方面都有可觀的修養。

我們成長的那種年代，特別是沾點書香的家庭，幾乎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學國文的。我生于四川北碚，是抗日戰爭時后方的重鎮，還不滿三歲，就會咿咿呀呀地對臺上的人物學著唱戲，歪歪倒倒地也模仿一、兩個身段，這也可以算是學國文吧。童稚固然不理解劇中復雜的情節與人物，但是年歲稍長之后，即知戲里面每有忠孝節義的精神，錦心繡口的詞章，沉魚落雁的豐姿，驚雷驟雨的氣勢，凡此種種，一定對小孩子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

早年便是市招也比今天多幾分文化的氣息，大多數招牌都是出諸有名的人的手筆，而且那個年頭的名人大多都能寫出一手好字。我們的國文課都包含毛筆習字課，無形中浸淫在美學的世界里，而且幾乎家家店鋪都懸掛字畫，再簡陋的也不例外。我們去中藥鋪買一帖藥，上小館子切四兩豬頭肉，也都有機會欣賞欣賞人家的中堂或是對子。小孩子記性好，自小常常一路記誦許多對聯、詩詞，至今年已半百，偶而還會不聲不響地抄下偶然一遇覺得精彩的詞句，不過，這個年頭多數都是在裱畫店、古董字畫店里才能見到值得吟哦的作品了。臺中許多一席萬金的飯館，盡管裝潢動輒百萬千萬，墻上的字畫大部分是不可原諒的傖俗惡劣，時代真的不同了。

我們不像今天的學生有影印機可用，讀到好書還是好文章，只有一個辦法復制：抄!我在小學時便抄過一本《論說初步》，用的還是毛筆，作者是誰也不記得，抄本自是早已不見了蹤影。老師交待的作業，常有抄書一項，韻文不用說是非抄不可，還要背的。不是韻文便抄就可以了。感謝當時在初中一年級就把《世說新語》編進國文課程的編輯，我讀讀抄抄興趣愈來愈高，自己就弄了一本中華書局活字聚珍版的《世說新語》來讀，固然一知半解，竟也趣味盈然，這本書使我至今能夠欣賞人的本身，并且把為人的標準也放在美感上衡量。我還抄過大約一半的曾文正公家書，底本是從學校借來的二十冊上海某書局出版的書，也是初中一年級時做的事。小學五、六年便已翻閱朱注四書，并且自讀《唐詩三百首》，在此之前或同時，讀了《水滸》、《西游記》、《三國志演義》、《七俠五義》、《精忠說岳》、《封神榜》、《今古奇觀》、《拍案驚奇》等書，這些課外的書都非老師指定要讀，也非長輩特地為我而買，而是家里本來就有的，隨手抓來便讀，常常考試前還在偷讀類此“閑書”，挨過無數次的責打，終究積習難改。

大概十歲左右，偶爾發現家里有《彷徨》、《吶喊》、《老舍幽默杰作集》之類的書，也不知道魯迅、老舍是誰，只管拿來讀了就是，印象深刻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至今仍然覺得要比《阿Q正傳》精彩。在初中時又發現上海大東版的胡適之《中國哲學史》，讀得如醉如癡，此后一直保持讀哲學的興趣。《史記》、《戰國策》等則讀世界書局的精華選本，有小字注解，不難懂。因為從小不知不覺便有了讀文言文的習慣，以后讀古書的困難少一些，記得初中一年級仿效古文，我是班上惟一受老師肯定的學生。

好像是在初中二年級時偶爾翻到一本新詩，覺得很有味道，還抄了若干首放在袋里，沒事時拿出來吟誦一番，后來方知這位作者便是徐志摩。朱自清的散文集早在小學時也讀過，另外還有許地山、謝六逸、林語堂、豐子愷、夏丏尊、葉圣陶、陳衡哲等人的白話文，當時啟明書局出版過許多小冊子，百頁上下，很容易攜帶，我的書包中總有這些人的“閑書”。也是在初中時就開始讀世界書局朱生豪與虞爾昌翻譯的莎士比亞戲劇，當時梁實秋的譯本尚未發行。朱、虞的本子固然不怎么口語化，詩韻很濃，也有推廣的價值的。那個年頭大家的經濟條件遠不如今日，書并不便宜，我常常逃學到今天臺北館前街的省立博物館，當時一部分為市立圖書館的地方去借書讀，胡適《留學日記》便是在那里讀完的，大概是初二的時候。少年時讀對了書，一輩子受益無窮，自問半生以來憂國憂時，應多少受胡適之先生日記之影響。此外我還常常逃學到當時在植物園的“中央圖書館”書，人家在那里讀自己帶去的教科書，我則借一些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書來讀，有時真的亂借一氣，所以我讀過關于針灸的醫書、關于植物病蟲害的書、關于養蠶的書，不用說全是一知半解，卻也有好處，那就是養成了廣泛的好奇心，天地間任何事情我都覺得很有意思，每恨人生太短，無法學習或認識自己感興趣的萬分之一。

《國語日報》的《古今文選》一定是愛國文的人忘不了的好刊物，在臺灣，能把專業學問以深入淺出的方式介紹得那么好的刊物，除《古今文選》外，還真不容易找到。我家在我的童年中就是天天看《國語日報》的，不可能一開始就讀《古今文選》或“書和人”?？?，不過也就不知不覺的讀成習慣了，《國語日報》字字有注音，我的“母語”是上海話，倘若不是讀《國語日報》，不可能會有今天足以讓北京人也覺得十分過得去的“普通話”。在大學里教書了，有機會還會建議學生讀《國語日報》，我覺得此報被很多人視為兒童的報紙，是不正確的。

要寫“學國文的經驗”，竟成了讀書的經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回想起自少至大學甚至到今天，好像就是不停地在讀書，別的事反而都不太要緊，在心中也沒有什么分量?，F在的學生如何學國文，我不太清楚，我們在學國文的時候，作文也是重頭戲。

一周有兩小時作文，要用毛筆寫，有時依老師出的題目寫，有時也可以自由命題，到老師宣布自由命題時，大家又不知何去何從，所以老師有時也得出三、五個題目。這些問題不太難得倒我，因為高小時曾經有記日記的習慣，并且也用毛筆。我的麻煩是下筆不能自休，兩堂課過去了，也無法定篇，老師要我回家寫完了明天交，我就常常只顧玩交不出去了。在初中時有一位國文老師干脆先收本子，下一周讓我續寫，不亦快哉。作文之外還有周記，也用毛筆，好像有“自由記載”一欄，我便利用此欄評議時事。雷震被捕時我讀初二，十分有感慨，在周記里發揮了一番，國文老師兼導師把我叫了去，鄭重告訴我小孩子不要談這些事，當時不以為然，年紀大了才知道老師宅心仁厚，真怕在那樣的時代里我們吃了虧。

從小學到中學，只有兩門課的老師對我印象好些，一是國文，一是美術，其他的功課都很失敗，尤其是數學，拿零分的次數比非零分要多得多。那么漫長的時間，上學是一件沉悶不快樂的事情，留級了三次之多，若非國文、美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熬過童年與少年，因為我的家庭并不算溫暖。我更感謝國文這門課程使我在人生的大方向上沒有閃失，能夠有所執著，永遠不放棄追求自己相信的價值，可以在滾滾紅塵中浮沉了數十年，在我敬重的人的眼中，沒有變成一個惡形惡狀的人。努力學國文有什么好處?也許有人認為看不出什么好處來，我卻覺得國文予我一生有難以回報的恩典，只有時時提醒自己言行不要太離譜，在古往今來的大智慧面前要認清自己，心中也永遠不忘人性的堅韌與柔弱之所在，也許這是我僅有的可以表達一絲感激之情的方法吧？

（選自臺灣《明道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