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的春風

多事的春風又盤旋在街上了。太陽禁不住春風妖嬈的誘惑而醉在云的臂彎里，一時露出半邊臉來，吐露紅艷，一時又藏進全部心事，只透過白云傳遞陽光的信息。不知哪輛垃圾車沒有裝載妥當，將那紙屑撒落在拐彎處的小街口，那貪玩的春風便摹仿著臺上歌星的舞姿，將碎紙屑兒舞弄得滿天滿地。

街角那個報攤上的報販子低聲罵了一句什么。剛剛走過去的雪兒聽了，“撲哧”笑了一聲。

“笑什么？”丈夫似乎正在想心事，被這一聲笑嚇了一跳，慌忙看了雪兒一眼。

雪兒斜過臉來又一笑，說：“沒什么?！边^不了多久就要當媽媽了，她的心總是喜滋滋的，一丁點的事都愛笑。

今天丈夫的眼神有些特別，雪兒想。她微微一笑，順手朝后理了理被風擾亂了的頭發。

“好了，前面就是醫院了，不要送了，阿根。”雪兒挺著肚子體貼地說。

“雪兒，我是有事，不然我會一直陪你檢查……”阿根有些內疚。

“瞧你?！逼拮計舌恋卣f了句，“去吧，我知道偌大的公司總得去看看。”妻子頓了頓，有意無意地加了一句：“我相信什么事你都會處理好的。”

阿根一聽，又嚇了一跳，像是被看穿了似的。他連忙有意地看了一眼妻子——她像是并不知道什么。是啊，自己從來都沒有跟她提過。在妻子眼里，他可是全城打著燈籠找不到的可信任的好丈夫。他阿根做人從來如此。

“我來接你。到時，你打電話給我?！卑⒏f了一句，就告別了。

阿根匆匆橫過馬路。他今天要去見一個人。她叫小城洋子，聽說是日本一家時裝雜志的封面模特兒。對阿根來說，她不僅是他的中學同學，而且兩個少男少女曾經很親熱地接觸過，想起那些往事，那在月光下兩人親熱地做出過一些激動人心的舉動的情景，他就有些臉熱。后來，她搬了新居，他轉了校，再后來就聽說她們全家遷去了日本。少年時期的甜蜜時光，遙遠而親切，好多年了，不知那個活潑的少女如今出落成什么樣子了？月光下的少女純潔而朦朧，那如同玻璃杯里艷艷的琥珀酒一般的圓圓臉龐，在他前面晃來晃去，晃得滿目都是快樂往事。他想告訴她這些年他的成功與失落，還有，他已經有了一個賢惠的妻子，就要成為爸爸了。

春風迎面吹來，挺輕柔，挺體貼地搔弄著他的頭發。見面時，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什么？他有些激動。

小城洋子說在機場酒店等他。約了是十點，已經過了幾分鐘了。

門是虛掩的，阿根稍一猶豫，伸出手去，按了一下門鈴。

“進來吧。”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那個十三年前的女孩子坐在沙發上。見阿根進來，她笑容可掬地站了起來，窗外強烈的亮光射進來，反倒使那潤澤的臉龐、眼眉口鼻的輪廓上，鍍上了一道光。久遠的回憶不僅親切，而且令人神往。阿根心里暖洋洋的，他端詳著她，她該是與當年一樣高挑可愛的，所不同的是應該多了幾分持重，幾分深沉。

“你好?！蹦锹曇艉裰匾恍┝恕?/p>

這一聲“你好”，使陳阿根從暖洋洋的心境中跳出來。當時他們倆在一起時，一見面就只要“嗨”一聲，巴掌對巴掌一拍，什么都不用說，全部心照不宣了。他的好友還曾為此當眾挖苦他呢。

阿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也跟著用“你好!”回了一聲，聲音中略微有些不自然。

“坐吧。”她說。

過于禮貌的聲音令人拘謹。他在她的落音中坐下。喝了一口，是紅茶。

應該說，本來阿根的心情是挺輕松的。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什么要來見洋子，也許就是因為沒什么。人家找了自己那么久，加上又是老同學，沒什么理由不肯見一面的，對不？畢竟他阿根是一個念舊的人。酒店外的陽光浩浩蕩蕩地涌進來，屋里屋外打成一片了。

“你還是當年那個樣子，真俊，帥氣。”她說，眼睛從他的額頭滑落到膝下。

“噢，你說笑呢，都十幾年了?！卑⒏陨缘赜X得有些不自在。他又喝了一口紅茶，覺得溫和馨香。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他感到空氣有些拘謹。這與他本來的想象相差甚遠。

“這些年，還好吧?”阿根見洋子不說話，找了個話頭來說。

想不到這一問，洋子的眼一紅，就垂下頭去。

阿根手一抖，心里開始七上八下了：壞了，怕是有棘手的結等著自己解了。

果然，洋子開始敘述她這些年的委屈，說她的心傷、她的愛情的失落，最后竟哭了起來：“每次離婚都獲得一筆為數不小的贍養費，可錢有什么用？你說……”淋漓的訴說中，宣泄出一種郁悶，又透著一種跋扈的怨哀。結了三次婚，最后都以離婚收場的小富婆，竟有這么些苦惱，確實令人嘆息。

不知怎的，隨著洋子的訴說，阿根的心就像退潮的水，一波低過一波。對方偶爾一瞥的眼光，有些躲閃，那眼光并不像嬌嗔或者羞怯，倒像是模糊不清的一個陷阱。在洋子話語背后，總像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有時，他被動地插一句話，有時他只是默默地聽著。阿根有些煩亂。這次相會，本該是歡喜的吧，卻帶來一些失落感，仿佛一杯本來是醇香醇美的紅茶，摻和了些不冷不熱的白開水，喝起來很不舒眼。

屋里靜下來。他想起了正在醫院檢查胎兒的雪兒。他下意識地端起茶來喝了一口，聽到自己喉頭“咕咚”一聲。

“我一直想找到你，阿根……”洋子突然說。

“我說過，我已經有了家了，洋子?！卑⒏蝗淮驍嗨?，臉漲紅起來。他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什么錯，覺得對不起雪兒了?！拔液苊Γ乙孓o了?！?/p>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變了，變得毫無人情味了，”洋子的聲音哽咽起來，她用粉紅的紙巾拭了拭眼角、手指和手腕上的金銀飾物在光線下一跳一跳的，“我找了阿根哥你好久，結果你竟如此……我不過是想聊一聊，得到一些寬解罷了，你……”

阿根的心跳加劇了，他有些憤怒，又有些無奈，好像是誰在自己面前設了一張網，要讓自己鉆進去，再也糾纏不清。他真想問：“你究竟想怎么樣？”可他沒有說。阿根覺得眼前這女人與他腦海中的那個讀書時代的少女簡直是兩碼事，眼前像是忽然游進一大片烏云，游到哪暗到哪。

見阿根沒有動靜，女人的眼光生動起來：“你一直在我的心里埋藏著，你是我的初戀，怎么會忘卻？我來香港，一心就是想找到你，我只是要一些感情上的慰藉而已，阿根哥！”女人走過來，近在咫尺，連呼吸都聽得見了，“難道我不能，不能擁有你一次，哪怕只是一次？嗯?你還記得我們曾在正月十五的晚上……”

阿根的眼光恍惚。女人在期待著。

他默默地望著眼前這女子。她的眼睛流露出小心翼翼等待判決的渴望，那目光令人可憐，那目光又是一種誘惑，深深的誘惑。也許，她太寂寞了，她需要男人?？墒撬?他只不過是她選中的一個角色。他覺得那美好的往事被玷污了，他感到凄涼。他把眼睛從女人身上挪開，然后，慢慢地伸出手去!用手背輕輕地、卻是那么義不容辭地擋開了她。

邁出門的時候，他聽到房間里傳出一聲嘔心的嚎聲。

雪兒在醫院等他。風仍在街上竄游著，搔弄著行人的衣衫。對于多事的春風來說，一切都是夠新鮮浪漫的吧？阿根用厚厚的胸膛擁住雪兒，伸出手去替她理了理落在鬢角的烏發，不由地在上面輕輕一吻，然后將臉龐靠過去，貼在她的臉上。雪兒甜甜地笑著，仰起臉，溫柔而欣喜地說：

“一切正常?！?/p>

（選自香港《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