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娣莉說。我永遠不能忘記她在這天突然變得怪異的腔調,像一只雞,被捏住了喉嚨。
然后,在電話里,她盡量平穩地向我報告費南德的車禍訊息。
我從公司趕往醫院,但見一襲白布,而支離破碎的他在一襲白布下已成物體,原來,人轉變成物體的過程是如此祥和,不動聲色。我呆立在白布前,沒有上前掀開或進一步行動。然后,我被帶往警署錄口供,整個過程除了茫茫然沒有別的感覺。世界變得很輕,向后消退,但我并不試圖抓住點什么支撐自己。沒有彼岸,很久以來我已明白這個道理。
“今天你丈夫什么時候出門的?”
“不知道。”
“他出事時口袋里有一張飛南京的機票,他在大陸有公干?”
“不知道。”
“你是他太太,不是嗎?”警員鼻尖上的酒糟跳了跳。
我終于說:“我們正在辦理離婚,律師樓還有一周就發下通知書。”
在我五十歲這年,日子突然脫離了軌道,將我重重拋了出去。
一個棄婦,要為她最恨的人料理后事。
因為,他在香港沒有其他親屬,他愛的女子在南京。他是在取回飛南京機票的途中,遭遇不測。機票時間是一周后,律師樓發下離婚書之時。
如果沒有娣莉,我很難知道應該怎么做。費南德遠在外地的父母及時趕來香港,是娣莉代我通知了他們,從法律而言,婚姻關系尚未解除,因此,他們于我仍屬公婆,雖然彼此已經十分尷尬。
殯儀館的一幕總算過去了,謝天謝地,我還是沒有眼淚。在人們眼中我的妻子角色仍然盡忠盡職,因為我的哀痛是真實的,它令我幾乎要化為石頭。對于我自己來說,亡者同時也是我自己,是的,這是我,早已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為絕望的生活,為陰差陽錯的命運,為一切。
公公婆婆在香港逗留了三天。我將他們接進家里,仍然忙于上班,盡量減少彼此交流機會……在費南德和我的離婚拉鋸戰中,二老的偏袒不是沒有作用。
原因很簡單:我沒有生育后代。
三十年的相識與情感,原來竟只是一場鬧劇,不,對我這個年齡的人來說,它只能是悲劇。我沒有承擔鬧劇的能力。挫敗扼住了我的喉嚨,而這只扼住喉嚨的手恰恰是丈夫,我至親至愛的人,垂死掙扎是必然的。像大多數中年婚變的婦人一樣,我吵鬧,甚至撒潑,據理力爭,但無論如何都沒有挽回那顆心。原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生活在自以為是的信任中,以為信任是一切,平淡是夫妻生活的真諦。天知道我有多傻,在最后階段完全暴露了一個弱女子的自卑:將拖延一天當成一天的勝利。
即使恨之入骨,我也不能沒有他。
沒有他的生命,不能處理。
直到他打點行裝離開家,搬到酒店住。一天,他說:“房子和存款歸你,我只求你放我一條生路。”
“沒有你,我要那些做什么。”我冷笑道。我披頭散發沖進他和朋友們合辦的公司辦公室,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見南京女子的照片——就壓在他桌面的玻璃板下。當時我呆了。
那是我的敵人,美麗得難以解釋。任何人見到她恐怕都會抽一口冷氣,因為純凈凜然的臉,她是那么年輕,每一個毛孔都珠光閃爍,她的神態是無辜的,從容的:因為她相信這個世界只是因為她而存在,她做任何事情都包含上天的鼓勵,因此,即便有一點點邪惡,又何妨何礙?她驕傲得令人心碎。
她是他在內地的生意伙伴,沒有她,費南德根本沒有能力開拓內地市場。
我的影像投射在玻璃板上,對她形成侵蝕,因為我的影像猙獰而丑陋,如欲將吞吃羊羔的魔鬼。大概是我的表情引起費南德的警覺,他沖上前,護住她,不顧一切。
我趔趄了一下,挺住了。然后,我走了出去。
五十歲,我已經走到盡頭,前面的日子,是一只斷了弦的鐘表。
在公婆離港前一天,正逢周日,菲傭娣莉突然向我提出:可否借用貴舍開場Party?
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娣莉在我家工作十年,關系不薄,尤其近期我恢復單身后,因為大量心事需要傾訴,幾乎拿她以朋友相待,按照計劃,不日后我搬離傷心地,新的住處沒有傭人房,我們的關系亦將隨家變一并結束了。
我答應了她的要求。
娣莉變魔術般將陰沉沉的客廳裝飾一新,用塑膠彩紙,紅綠,金粉,俗不可耐。這天,家中涌來了十來個年輕男女,一律菲籍,我因為無處可去,只好跟公公婆婆一并呆在家里,忍受他們的胡鬧。他們玩得很開心!吃茶點,說說笑笑,盡是些雞毛蒜皮日常小事,這些人聊起來津津有味,樂此不疲!最高興時還唱起歌來。
唱的是菲律賓家鄉歌曲,節奏樸素,旋律明快,聽起來甚至有些單純幼稚,譬如:
早晨起床,太陽高高;扛起鎬頭,出門種地。
又譬如:
芭蕉葉下,美美一覺。
這些人唱了一首又一首,用巴掌打拍子,有的開始跳起舞來,在香港遍地都是“卡拉OK”場所,難覓如此樂趣。
娣莉跳舞原來十分好看,汗漬的小屁股左搖右擺。我根本就鬧不明白,他們何以如此快樂如此精力旺盛。據書上說,越沒文化的族類越貼近原始本性。
文明,其實混淆了人們的生活,我所經歷的是如此煩雜,我的煩惱紛紛擾擾,是與他們無法溝通的,雖然大家都是人類一分子,而且是地球上亞熱帶的近鄰,僅一道海峽之隔。
我開始羨慕他們,我無法抗拒這場Party的感染力量。
“跳一曲?”一個黑瘦的男青年來到我面前,邀請說。
“開什么玩笑?”我說,用衣角擦了擦皺痕累累的手。
“試一試嘛。”鼓勵我的是公公婆婆。
我詫異地望了他們一眼。他們蒼老憂傷的眼睛是坦誠的,那一刻我們彼此溫暖,我們還從來未曾如此融洽過。然而,倏忽間我便恢復了那個冷漠的棄婦形象,我的心早已寒涼,因被親情與憎恨嚙咬已結滿傷疤。
我不想與公婆廢話。我站起來,將手伸向男青年。男青年跳得十分練達有力,我當然招架不住,隨即告饒,退回自己的椅子里去。
“我老了。”我攏攏頭發說,“你們玩你們的。”
不料,娣莉拖著男青年的手徑直而來。
“太太,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一陣哄笑中我這個當主人的反倒一怔,不知所措。但聽娣莉嘹亮得宛如歌唱般地說:
“今天就算是我們的訂婚日啦。”
我仔細看了看他們,他們的服裝在燈光下十分鮮艷,娣莉還化了濃妝,唇膏刺目地紅,笑得像一朵花。
我們“劈哩啪啦”地鼓掌。確實,這是一場新的慶典。
送費南德父母到機場,他們在臨上飛機前擁抱了我。
“對不起。”我聽見公公喃喃地說。
其實任何語言都不再具有意義。出于禮貌,我還是苦笑了一下,用力抽動早已僵硬的嘴角。
回到家,我渾身發抖,病了一些天。
周圍一直靜到骨子里,我還從來沒有這樣需要娣莉。當我最需要她時,她和我之間仍然有一道距離,是的,她的歡樂不屬于我,我們之間只有一份雇傭合約。
快到期了。
我沒有辦法走進新生活,所以,疾病是惟一逃避的方式。
這天,娣莉接聽了一個電話,握住話筒轉向我:
“您公司問,何時恢復上班?”
“不接。”我說。
于是,娣莉對話筒說:“她還沒睡醒。再聯系吧。”掛下電話娣莉又對我說:
“藥吃完了,怎么辦?”
是啊,藥吃完了,怎么辦,是繼續在假設的病情中自我欺騙,還是站起身來,到外面走走?我猶豫之下,選擇了后者。
“娣莉。”在她陪我沿海濱小道緩緩散步時,我說,“我病了這幾天,什么也不想,真是一份難得的悠閑。公司剛才來了電話,其實是下通牒令了,我心里當然明白。如果再這樣下去,我的位子很快有人取代。這倒無所謂。問題是我一旦失業,若想再找一份職業,難啊,人到這年齡上,碰到什么事情都難。”
陽光打在臉上,是刺痛的。
娣莉說:“您看起來沒有一點病色,反倒年輕些了。”
“是嘛,你不是在奉承我吧。”
“不是。您不是要搬家了嗎,喬遷之喜嘛。”
“搬家固然是好事,也有一份壓力。”
娣莉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我指的“壓力”何在,“太太,一切都要往好處想。”
“你們菲律賓好像很多人是這樣的性格。”我說,“看來,我要向你學習。”
“我也沒什么好學習的。”娣莉羞澀地說,“從生下來我就是這樣,凡碰到不如意的事,一時就過去了。我沒有辦法不樂觀啊,也許這就是命吧。”
娣莉繼續說:“我出生在菲律賓鄉下,家里祖祖輩輩都是很窮的,窮到什么地步,太太,我一直沒好意思跟你說。我們家是住在城郊有錢人的墳墓里。有錢人的墳墓,在我們那里像一座座宮殿,造型各有不同,蓋得十分氣派,而且年年都要刷新。我的祖父就是為一家守墳的,負責打掃、刷新,甚至祭祀工作。有錢人未必有時間,因此,逢年過節奉上香火的事,亦由我家承包下來。”
“一開始我們住在墓園旁邊的簡易窩棚里,后來干脆搬了進去。反正主人幾年也去不了一次,那么好的墳墓,空置著怪可惜的。里面一切生活設施,應有盡有,比破窩棚強多了。從小我就在那座宮殿里跑來跑去,和兄弟姐妹們捉迷藏。在大理石棺上看電視,做作業,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呀。”
“守墳的工作是我們家祖傳的,我的父親繼承了祖父的這個工作。一家人能夠白白住進人家的宮殿,不用交房租水電費用,不用挨日曬雨淋,真是幸運。不少人都羨慕我們呢。”
“童年真是愉快,充滿了笑聲。”
娣莉說完了這個故事,涂了厚厚唇膏的嘴唇一撇,于是我又聽到了熟悉的笑聲像雁群飛過:“咭咭呱呱,咭咭呱呱……”我盯著她,一直盯下去。她的眼睛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沒有絲毫陰云。她的故事是真的,雖然在現代社會難以想象。無論如何不引人注意,她自有一套生長經驗。
“真的,你是這樣高興?”我問。
“就是嘛,我就是這樣高興!高興!高興!”
它是一份不加渲染的情緒,我沒有理由懷疑。
再度邁進費南德的辦公室,我并非十分沉重。
最不堪的時期已經過去,我的頭腦開始處理事情。生活,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實際的事情需要處理,而非感情的抽象畫面。
當案臺玻璃板下面的南京女子照片映入眼簾,我還是猶豫了一下。
然后,我坐在費南德原先的位置上,與他的貿易行同僚交談,開始查閱資料。
桌臺靠墻最隱秘的抽屜里有一份粉色文件夾,我打開了它,見一份公司證明,一份銀行儲蓄單,一份費南德的身份證影印件,它們合并在一起。我知道,就差一張離婚紙了。
為了這張離婚紙,費南德等待了那么久,一旦手續齊備便當即要飛往南京,與心愛的女子結婚。可惜中途不測。如今,它就在我手里。
我一直無法設想,在臨終的一瞬,費南德腦中迸發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是南京情人嗎?不,我不相信。我理解我的男人,女人只是他肉體的補充,而真實嵌進他的生命的,只能是他的初戀以及由初戀轉化而來的婚姻,長達三十年之久,那份縱然褪色在回憶中仍然彌足珍貴的斑駁歲月。
我向費南德秘書要了南京女子的號碼,便撥電話。在費南德為她購買的南京的房子里,電話有人接了,是她,聲音不如想象的動聽。
“這邊發生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我說,“很抱歉,沒有邀請你來參加葬禮。”
空氣中良久緘默。我又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這年月,一個有理想又有錢的男人,不是隨便可以找得到的。年齡大些沒關系,你可以通過他來香港定居。”
“你想怎么樣?”對方說。
“我嗎,不想怎么樣。”我慢條斯理地說,“費先生過世,我大可以去律師樓取消離婚協議的,那樣我可以獲得他的遺產份額的全部,包括他公司的股份。但我沒有。何必呢,我可不愿意背上‘寡婦’這個稱號。人生一場,事情該怎么處理還是要怎么處理,你說是吧。現在,成套文件都在我手里,還有一套作廢的機票。”
“啊!”電話中說。然后我聽見“叮叮咚咚”一陣亂響,傳出嬰兒的哭聲。“費太。”南京女子混同嬰兒的哭聲說,“對不起,費太,我愛他。我已經生下了他的孩子。”
我訕訕然癱坐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我說:
“我們法庭上見!”掛斷了電話。
嬰兒,我丈夫和別人的嬰兒,我還從未聽過如此美妙的嬰兒的哭聲,它是如此嘹亮,節奏簡單,旋律明快,簡直有點類似娣莉唱過的菲律賓家鄉歌。
我趕往中環郵政總署,將成套文件連同機票寄往南京。辦完這件事,我長長地喘了口氣。
我又想起了娣莉的墳墓宮殿。
真的,一切都還好。
(選自香港《香港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