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李安的《色·戒》

繼兩年多前的《斷背山》，李安憑著新作《色·戒》，在今年的威尼斯影展再度摘下金獅大獎，不但是他個人梅開二度，更創下了華人導演在威尼斯連中三元的佳績①。

近年在威尼斯或康城影展獲得重要獎項的華語電影，鮮有像《色·戒》這樣萬眾矚目。《色·戒》未映先轟動，一因威尼斯新鮮出爐的大獎，二因張愛玲的名氣，而最最重要的，是梁朝偉和湯唯的火熱床上戲，特別令普羅觀眾期待。子曰：“食色性也”；先哲之言，委實一針見血。君不見每年香港國際電影節，戲票一早賣光的，除了大師新作之外，往往就是被影視處評為三級的情色電影。

張愛玲這個不足二萬字的短篇小說，要改編成為兩個多小時的電影作品，其實絕不容易。李安拎著這個有如outline(劇情撮要)的短篇，不用說，一定要加鹽添醋、加枝添葉地去豐富情節和人物。這個早經確定的outline，只能作為編劇工作的起點。正如李安導演所言，是一次再創作的艱苦過程。從這意義著眼，李安的確“交足功課”，而且可圈可點，值得嘉許。

作為中國近代作家，張愛玲對不是漢學家的外國人來說，并非熟悉的名字。這么多年以來，我認識的外國朋友當中，包括電影界或非電影業界，只有一人向我查詢過張愛玲的英語資料和外文譯本②。近年，張愛玲的幾部小說，都先后被香港的導演改編搬上銀幕，其中包括由許鞍華執導的《傾城之戀》和《半生緣》，以及關錦鵬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等等。但論到男性角色的演繹，當然是今次梁朝偉演的漢奸易先生，比周潤發演的范柳原、黎明演的沈世鈞、趙文瑄演的振保，更有深度，也更為有血有肉。

無論抗日戰爭或國共內戰時期，像這樣“可歌可泣”的故事，簡直就不勝枚舉。前不久內地導演婁燁的《紫蝴蝶》，就是極具野心的嘗試。然而，礙于政治敏感性，編導處理這類近代史的題材往往語焉不詳，像關錦鵬早先的《長恨歌》就完全抽離歷史背景，兩個小時的影片、數十年的生活長河，完全沒有出現過共產黨或國民黨的字眼，好像這兩個黨從來沒有存在過。電影《紫蝴蝶》和《色·戒》也一樣，到了今時今日，大家仍然很忌諱在電影中提到共產黨或國民黨。《色·戒》片中人物提到汪精衛偽政權，那就不一樣，因為是漢奸偽政府，早就煙消云散，多說兩句不礙事。

事實上，當年張愛玲的小說《色·戒》面世后，她亦被抨擊為漢奸，皆因其前夫胡蘭成曾是汪偽政權高官。從這個角度看，電影《色·戒》的出現的確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我們都很清楚，李安拍的不是政治電影，不是歷史考究電影，而是像《北非諜影》(Casablanca)一樣的，以大時代為背景的愛情電影。我相信在今天的中國人社會，沒有人會因為看了《色·戒》小說或電影而想去當漢奸，或羨慕漢奸的行當。現在再來罵《色·戒》是漢奸電影，簡直是無聊透頂。

《色·戒》電影中最受人談論的，是男主角粱朝偉和女主角湯唯火辣辣的做愛鏡頭；在華人電影中，是罕見地真實。可是，若論大膽程度，其實不及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歐洲片《巴黎最后探戈》③，更遠遠及不上日本片《感官的世界》④。但看過這兩出大膽“出位”的經典名作的觀眾，大概都會同意，《色·戒》的男女交媾鏡頭，就像前述二片一樣，對角色心理的描寫和襯托，有極為重大的作用。對于女特工王佳芝，那是由色誘汪偽特務頭子，到被對方“俘虜”的既驚悸痛苦又溫馨甜蜜的過程；對于特務頭子易先生，那片刻的欲仙欲死，是他驚弓之鳥、膽戰心驚的殘酷現實中的天堂之旅。

看過《色·戒》小說的讀者都知道，張愛玲并沒有詳述任何做愛場面。相對于電影版本的篇幅，張愛玲比較集中于對戒指和鉆戒的描寫。畢竟，diamonds are forever(鉆石恒久遠)，王佳芝就栽在六克拉的鉆戒上頭，被易先生的“真愛”感動，一時心軟，放虎歸山，自己也賺得一個愛國烈士的名份。這其中，隱約看到張愛玲對闊太一族甚至女大學生的揶揄。戒指作為真愛的象征，女士們太容易上當了。

同樣地，張愛玲小說中并沒有任何暴力描寫。但電影中的行刺場面，真實而具有震撼力。缺少了這一場血腥的動作戲，不足以說明特工生涯的險惡，亦不足以刻畫好色的易先生，以性快感作為鎮靜劑的迫切需要。至于王佳芝，胡里胡涂地“享受”了一輪性快感，結果成為特務頭子的俘虜、獵物，連性命也賠上了。

小說中張愛玲借用英文諺語：“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是為了解釋王佳芝“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心理狀態。小說中又提到：“有很久她都不確定有沒有染上什么臟病。”另外又說：“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郁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還有，“英文有：權勢是一種春藥。”這些心理描寫，都著眼于女性對不正常性愛的自我救贖以至自我肯定和開解。但李安通過實際畫面和情節鋪排了王佳芝的心理轉變過程，而片中那些老虎搏兔式的性愛場面就絕對不是多余的了。

《色·戒》無疑是李安迄今為止最成熟完美的作品，也是改編中國近代文學作品，以至以八年抗戰為背景的眾多影片當中，最具深度和最成功的一部，其心理層面的細膩和精準度，壓抑感的強烈，直逼費穆導演在四十年代的杰作《小城之春》。新人湯唯的演出不負眾望，尤其要她在片場中犧牲色相，來配合導演和劇情的需求，若然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專業精神，根本就無法達到這樣理想的效果。惟一可以挑剔的是，她演活了色誘易先生的嫵媚魅力，但臉上沒有流露出心底其實緊張不安的一面。

注釋：

①去年金獅獎的得主是內地導演賈樟柯的《三峽好人》。

②康城電影節選片大員皮爾·利思昂(Pierre Rissient)，是不會說華語的半吊子漢學家，家中藏品包括法文版《肉蒲團》。

③《Last Tango in Paris》，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導演，其前作《一九零零》（Novecento，1976) ，近作《戲夢巴黎》(The Dreamers，2003)都有令人咋舌的情欲場面。

④《In The Realm of the Senses》，日文原名《愛之斗牛》(Ai No Corrida)，大島渚導演，是向日本電影檢查制度挑戰的顛覆性作品。

（選自香港《城市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