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古玩玉器商的舊京往事

作家霍達在長篇小說《穆斯林的葬禮》中生動地描繪了老北京回族玉器商人含辛茹苦的經商歷程，是回族商人在舊中國古董玉器行業拼搏奮斗的縮影。自明清以來，古玩玉器行業一直隨著北京經濟的發展而跌宕起伏，歷久不衰。清末至民國期間，這一行業一度十分紅火。作為一支生力軍，回族商人曾在古玩玉器業界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族群攜手，世代相傳

眾所周知，回族商人在北京、天津、上海等大中城市及周邊地區古董玉器市場一直十分活躍。究其長盛不衰的原因，大致有以下幾方面：

一是舊社會“回回”“道窄”，求生十分艱難，古玩玉器行是回族世代相傳的一條重要謀生手段。包括明、清在內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作為遭受歧視壓迫的少數民族，回族人絕大多數世代貧寒，受教育機會少，謀職困難。普通回族人很難擠入官場仕途，即使擠進也只能在底層徘徊，動輒遭到排擠裁撤，極少能在仕途飛黃騰達。多數回族人主要靠“兩把刀”謀生：即開小飯鋪、賣小吃，耍切菜刀；賣牛羊肉，耍宰牛刀。求生艱難使回族父老世代感嘆“回回”“道窄”。當時，回族人只有兩種所謂“上等”職業，一種是“梨園行”，另一種就是古玩玉器行。從事古玩玉器行的回族人數則相對較多，老北京古玩玉器行中，不少是回族家族內部代代傳承，族群幫襯，沿襲衍化，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一個特殊傳統產業派系。琉璃廠和前門外廊房頭條至三條、珠寶市，一度成為亞洲古董玉器交易中心。其中最為火爆的要數廊房二條，那里久負盛名的珠寶玉器店鋪，十之八九是回族人開設的。如“翡翠大王鐵百萬”鐵寶亭的“德源興”、常惠川的“永寶齋”、穆德俊的“晏古齋”等等。

二是因為族群內部血緣關系較為親近、信任程度較高，從而產生特殊凝聚力所致。由于古玩玉器價值不菲，不管是原材料采購、收購古玩玉器、作坊加工雕琢，還是現貨交易，動輒成千上萬，絕對安全是極為重要的先決條件。那時候，要想進入一般行業學徒，一般只要一兩家普通“軟鋪保”即可。但如果想進入古玩玉器行，兩姓旁人就非要遞交兩家以上殷實店鋪出具的“硬鋪保”不可。回族人親緣關系盤根錯節，他們世代信仰伊斯蘭教，居住大分散小集中，加之“回回纏頭親”，不少人沾親帶故，是“環套環”的親戚，甚至世世代代相知相識，彼此了解，可信度也相對較高，可以放心讓其參與做生意或學手藝。

三是便于保守商業秘密。舊中國長期閉關自守，民生凋敝，謀生門路極為有限，各行各業普遍存在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現象。商業上也盛行“同行是冤家”、“讓飯不讓買賣”和“賣貨不賣道”等行規。故此，古玩玉器行輕易不愿把祖輩辛苦積攢的獨有的經營和生產的核心要素，如獨特的購銷渠道、人脈關系、特定的經營方式和玉器等手工藝的特殊技藝等，隨便泄露給外人，以免削弱自己的競爭能力和市場地位，自斷生路。這些秘不示人的訣竅帶有很強的獨占性和排他性，而由家族式的經營與生產就是保守商業秘密的一種較為可靠的措施。

四是回族人重“信譽資本”的積累，能吃苦耐勞。回族古玩玉器商人因宗教信仰文化和民族生活習慣，多數人極端重視個人信譽和社會影響，不管買賣大小、盈利多寡，都要把誠實守信擺在首要位置，做到“寧失江山不失信”。雖然這只是民族風尚的傳承，尚未提高到現代商業經濟“信譽資本”的高度。但他們身體力行，多數人確實做得非常到位。家父在舊社會經營玉器行30年，筆者曾親歷并多次聽到家父和回族同行重視信譽、主動讓利，甚至為誠實守信而付出不菲代價的故事。

五是回族人因受阿拉伯商業影響，經營珠寶玉器有著久遠的歷史淵源。販賣珠寶玉石是阿拉伯商人一宗主要買賣，著名的“祖母綠”之名就是由阿拉伯語音譯而來的。自唐宋以來，阿拉伯人與中國沿海商業交往日益頻繁，民間也流傳著“精明回回”、“回回識寶”和“回回會憋寶”等說法。他們當中相當一部分人僑居中國境內，其后代與境內土生土長的回族子女通婚，子孫繁衍，逐漸演變成中國血統，也使得珠寶玉石的生產經營世代相襲，傳承不絕。如相傳北京著名珠寶巨商常氏家族的祖先，就是來泉州做生意的阿拉伯人后裔。

形成團隊，彼此協作

舊社會古玩玉器行業競爭十分激烈，而回族商人因宗教文化信仰同一和親族血緣相近，比較“抱團兒”，這使他們在古玩玉器行中不僅站穩了腳跟兒，而且逐漸形成了一種心氣相通、團結協作的小氣候。在盛行“天下回回是一家”的時代里，回族玉器商人的相互聯合則更加緊密和廣泛。回族玉器商這種非組織的團隊精神有其顯著特點，它是由大、中、小玉器商人聯手組成的以宗教文化信仰和親緣關系為紐帶的特殊行幫。他們之所以能夠團結協作，原因固然很多，但其中最主要的是勢力相對雄厚的少數大珠寶玉器商能較好地發揮核心作用，產生了一定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能夠把眾多回族中小玉器商人有形或無形地團結在一起。而中小玉器商人則充分發揮自己靈活機動、腿腳勤快、信息能力強和具有拾遺補缺精神等優勢，與實力雄厚的大珠寶玉器商主動配合，聯合經營，產銷結合，使這種合作態勢歷久不衰。

具體而言，他們有著較為深厚的宗教文化信仰和思想基礎。舊社會多數回族商人恪守伊斯蘭教教規，重視自身品德修養，能夠身體力行做到“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樂善好施，樂于助人。即使具有優勢地位的大珠寶玉器商也愿意與勢單力薄的中小商人互補余缺，聯手經營。他們往往古道熱腸，扶危濟困，并不單純追求回報，并且世代相傳，有口皆碑，成為中小商人可以信賴的朋友和靠山。

古玩玉器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一種“機遇行業”。行內有句著名口頭禪，叫作“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時至今日，很多人對這句話仍然抱有很深的誤解，以為它是古玩玉器商人獲取暴利、“早晨拉棍要飯，晚上騎馬坐轎”的真實寫照。其實，這句口頭禪的深刻含義在于前半句而非后半句，其要義之一是：古玩玉器行需要盡人事而聽天命，許多良好的機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這就要求古玩玉器商人要有慘淡經營的思想和物質準備，要耐得住寂寞。中小玉器商人在“沒買賣”又當無可當、賣無可賣的時候，往往不得不求助于同行特別是資產雄厚的古玩玉器商人，以勉強度日。而手頭寬裕或富有的玉器商人對窮苦的同行常常以小錢接濟，一來大家都重視信譽，二來即使有一個半個賴著不還或從此銷聲匿跡的，只當是施舍了。

當然，除小錢接濟外，大的回族古玩玉器商人對中小商人最主要的保護方法是“封包”。“封包”是當時古玩玉器商會實行的一種類似拍賣的辦法。外地客商拿來好貨湊到一塊兒，擔心賣不上好價錢。古玩商會便定期邀請權威人士，暗中協商并幫助確定基本標價，寫上錢數，密封好。本著“封者不買，買者勿封”的規矩，擇日當眾開包，由想買貨的商人標明買價。凡是給價最高的人有權優先買走。以翡翠大王鐵百萬為首的回族古董玉器商人則另辟蹊徑，發明了一套獨特的“封包”辦法，有點類似給商人“保底”的意思。如果大玉器商有意收貨，而小商販又想在市面上再多跑跑，大玉器商當即暗中寫下自己的買價，并當著對方的面，把字條鎖入箱內，箱子封條上有雙方簽字。過了數日，中小商販帶著市場最高價過來，唱明具體價碼。大玉器商再把雙方共同封好“底價”的“包”當面拆開，相互比對，看哪個價錢高就依哪個。這樣即能保證中小商販不致賣虧了。

同時，為防止壟斷，爭取合法社會地位，回族古玩玉器商人在鐵寶亭、常子萱的贊助之下，于1946年聯合成立了以回族珠寶玉器商人為主的“北平市珠寶玉石商會”。選舉常子萱為會長，鐵寶亭為副會長。商會除向會員通報行情，交流鑒定和商業經驗外，還負責調解會員之間“砸漿”（注：指買了假貨買賣雙方進行交涉）等棘手事宜，為商人排難解紛、撐腰打氣，創造融洽和諧的交易氣氛。

平等互利，攜手拼搏

回族古玩玉器商人心氣相通，認同度相對較高，經常合作共事，能做到互利共贏。

大玉器商人力量雄厚，大都在通衢鬧市開設店鋪，他們還有較為深厚的信譽資本，以坐店經商為主，結交上層人士特別是官宦人員較多，客源廣泛，交易手段多種多樣，是回族古玩玉器行業的對外窗口和“支柱”。他們大體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靠坐店經營為主，經常到攛貨場或其他店鋪、作坊去尋找貨源，但自己并不組織加工生產；另一種則屬于“前店后廠”式企業。著名的珠寶玉器巨商梁幼鱗不僅經營榮興齋珠寶店，還曾將加工廠拓展到相當規模。

而中小商人則機動靈活，腿腳勤快，四處尋找商機，社會接觸面無孔不入，大致可分為幾種類型：一種是所謂“摟薄的”，這些人大多天不亮就跑“鬼市”摟貨，白天再夾包袱走街串巷“打鼓”、“喝揉”（注：指收購金銀首飾與舊貨），出入大小宅門看貨摟貨，也經常到前門大街兩旁“掛貨鋪”（注：舊貨商店）去看從當鋪中出來的“死當”，靠眼力和運氣“撿漏兒”。另一種是“跑單幫的”。他們大都本錢不多，但年輕力壯，不怕拋家別舍，勇于吃苦耐勞，遠赴各省、市、州、縣、集鎮或鄉村，不斷找門子、趟路子，在各個地區都結交一批同行朋友或中介人（其中多數是回族人），能夠屢有斬獲。貨到手后往往直接郵寄或親自送到自己信得過的大玉器商或收藏家手中。還有一些專跑農村的收購古董玉器甚至舊貨的小商販，行里人稱之為“游擊隊”的，因收購價低，所以又稱之為“鏟地皮”或“撿麥穗兒”的。第四種人是吃“洋莊兒”的，他們依靠自己會外語，或有親戚為外國人服務的渠道，經常出入洋人活動場所，直接推銷貨物或幫人推銷。第五種人是家庭小玉器作坊或“砣子匠”（注：指琢玉工），他們常常以大玉器商為依托，接受定貨或來料加工，因材畫樣，細心雕琢，其成品一般都由大玉器商負責銷售。

這些玉器商人的合作方式靈活多樣。一種是提供購銷信息，收取傭金。中小玉器商的顯著特點是信息靈通，能時常向大商人傳遞獨到的貨源或銷貨信息，事成之后，收取少量傭金，一般為獲利額的一成左右。第二種是牽線搭橋，居間謀利。他們往往給大玉器商做中介人，或與之巧妙配合，代替他們出面，與買方或賣方交涉，反復周旋，討價還價，以“拉”住客戶，并適當壓低買價或抬高售價，幫助成交。成交后按照行規要按成交價的10%提取傭金。第三種是“伙著做”。中小玉器商人資金有限，但又不愿只收取少量傭金便把到手的甜買賣拱手相讓，就常常采取“伙著做”的辦法。遇到較好的買賣，中小商人之間如愿意“伙”一把，由合伙人（一般兩三個人）當面看貨，說好各占幾成股份，貨到手后便可分頭去找買主，售出后按成分利。

此外，回族玉器商重視對外貿易，行內人稱之為“吃洋莊的”。如當時有吃“法國莊”、“花旗莊”（注：對美貿易）、“東洋莊”等不同路數。這些吃洋莊的商家，固然不乏販賣文物古董的人，但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以制作仿古新貨為主。他們與外商交往日益增多，接受西方產銷結合、訂單生產等先進生產經營方式，按要求加工制作并給外商發貨。一些回族古玩玉器商人還在香港和海外開設店鋪，設點經營。

誠實守信，勤儉文雅

多數回族古玩玉器商人由于受到伊斯蘭教教規的約束和儒家文化的熏陶，非常注重自身人格和信譽，尤其重視誠實守信。他們深知“人無信不立”，所以“寧失江山不失信”。與此同時，他們即使有了相當收入，但多數人仍然生活簡樸，吃苦耐勞。

舊社會回族玉器商交易時，或買或賣，一般少有書面文字協議，常常只是口頭承諾，即所謂“吐口吐沫是顆釘”。只要雙方達成口頭協議，除非經雙方另行協商，一般不得隨意更改原協議。無論遇到多大困難，也要嚴格履行協議。貨物一旦售出，該付款的按時付款，該分紅的按事先說好的比例分紅。古董玉器商品魚龍混雜，常常真偽難辨。回族商人在鑒定珍玩時，一般都實話實說。一時看不準的也如實相告“看不好”或“一眼看高，一眼看低”。絕不以假充真，坑害別人。即使一時看“走了眼”，買了“八爺”、“高老八”（注：指新貨仿舊），或者真的“砸漿”，也實言相告。

相互理解和信任是回族玉器商人誠實的另一個表現。在將價值不菲的玉器古玩賣給收藏家的時候，一定要實事求是，有時甚至將自己賺得多少利潤也透露給對方，讓買方放心。與人合伙，時常要把貴重玉器存放在他人家中，雙方全憑口頭承諾。貨物一旦出手，賣了多大價錢，獲利多少，都要和盤托出，誰也不說半句假話。當然，除道德約束外，同行消息極為靈通也是一種制約因素，特別是一些傳承有續的珍玩，幾乎可以說是盡人皆知。說假話很容易“穿幫”，一旦穿幫，在行里就很難再有真正盟友，商路會越走越窄。

回族玉器商人立身處世十分艱難，并且他們靠著道德良心闖蕩市場。所以，這些人熱心公益事業（多數是宗教事業或捐贈救濟活動），注重扶危濟困，惜老憐貧，甚至在金錢與道義發生矛盾的時候，也要注意義字當先，友情為重。家父從事玉器行業30多年，他和同行都非常注意品德修養。朋友有難，他們多次寧可放著賺錢買賣不做，而千方百計去幫助一時遇到急難的朋友，甚至竭力救人于危難之中，在古玩玉器行內留下了較好的聲望。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古玩玉器商人每天與高雅的金石珠玉相伴，經常與文人墨客、雅士貴人為伍，很注重個人的內在涵養，儀表風度。回族商人大都積累了一定的文化和文物基礎知識，更常去清真寺洗禮，儀表裝束整齊潔凈，舉手投足文質彬彬。舊社會是個骯臟的大染缸，吃喝嫖賭毒，各種陷阱無處不在。古玩玉器商人手頭一般比較寬裕，行動也相對自由，晚上時常聚到一起海闊天空（這往往是找買主談生意的大好時機），常常談到深夜才能回家。他們不僅時常路過前門外“八大胡同”以及數不清的妓院、暗門子，還要經常出入王府豪宅或殷實人家私宅，有時還要親自接待由嫖客陪同購貨的窯姐，可以說風流與風險無處不在。但回族玉器商人自幼家教嚴格，絕大多數人不沾吃喝嫖賭毒，又因篤信伊斯蘭教，把齋禮拜，故此多數人潔身自好，行為正派。這種良好的社會聲望是拓寬商路的一條捷徑。

而勤學苦練，吃苦耐勞，則是回族玉器行人士的另一特點。舊社會回族玉器行人士大多出身貧寒，往往到了10歲上下就不得不投親靠友或外出學徒，能到古玩行里當學徒是相當有“出息”的。殊不知，“上輩子打爹罵娘，這輩子罰作玉器行”。一般行業學徒時間是三年，一旦出師便可獨立闖蕩市場或升為伙計了；而古董玉器行學徒則一般不少于六年。多數老板要的只是擦桌子掃地干家務活的“碎催”，并不真正傳授相玉識寶的學問。要想學本事，全得靠旁觀偷學，日積月累。雕琢加工玉石器物在舊社會更是一種艱辛的勞動，每件精美考究的玉器，少則雕琢幾個月，多則一兩年。玉工兩手總是被濕漉漉的砂漿泡得又紅又腫，時常脫皮出血，不少人得了關節炎。玉器作坊冬天很少點火爐子，玉工手腳常被凍裂，流膿淌血。夏天則悶熱潮濕，即使不被捂出病來，也常常是汗流浹背，一身熱痱子。琢磨玉器的“砣子匠”命運更為悲慘。他們從學徒時候起就養成吃苦耐勞的品格，不僅每日小心翼翼地在“砣架子”上腳蹬手磨達10多個小時，還得忍受嚴寒酷暑和師傅的打罵。砣子匠不僅要耐得住長期單調繁重的勞動，而且要兢兢業業地細心操作，全神貫注，稍有不慎，便有功虧一簣的可能。不少“砣子匠”小小年紀便積勞成疾，被趕出玉器作坊，凍餓而死。玉器行店鋪容納伙計名額有限，學徒期滿即使出師后，一般很難立即找到合適的店鋪去當伙計。能當上伙計的，除了父子關系之外，其他人即使是近親，也全要看店鋪買賣興衰決定收入，沒有固定薪酬。多數人當了伙計也養不了家，就只得開“包袱齋”、跑單幫。他們常常能夠忍饑挨餓，從不叫苦喊累，千方百計地收購古董玉器，再設法轉運回京，獲取菲薄利潤。即使玉器鋪老板，每天除了頻頻光顧“攛貨場”、“鬼市”和各處的古玩玉器店鋪、作坊，也要“有事沒事常在行”，親自站柜或“盯柜”，經常從早到晚不得歇息。由于回族玉器商人持之以恒地含辛茹苦，才能在古玩玉器行業中占領一席之地。

編輯/ 任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