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皇宮比擬為洗浴城。可是這樣比擬又不盡離譜,可博觀眾會心一笑者,正在于如今各地洗浴城之奢麗豪華,絲毫不下于皇宮
陳凱歌的大片《無極》,推出后遭人惡搞成了“一個饅頭的血案”。張藝謀的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惡搞版”,則是“黃金洗浴城”。把電影版里夸張豪華的宮廷陣仗、爆乳的宮娃侍女,化成了洗浴城的壯麗景觀。
惡搞當然意在顛覆,故把堂堂皇宮比擬為洗浴城。可是這樣比擬又不盡離譜,可博觀眾會心一笑者,正在于如今各地洗浴城之奢麗豪華,絲毫不下于皇宮。洗浴城之浴,只是最基本的,浴之外,還要能提供美容按摩保健宴會吃飯或其他服務。去足療者,除了享受劉邦踞坐令二女子洗腳的那種快感,還要求得有什么什么療效,自然就朝藥浴方面去經營了。中醫(yī)里,藥浴主要用在瘡瘍科。利用藥浴、藥漬、藥熏、藥蒸,增強循環(huán)系統(tǒng)的功能,疏通經絡、通暢血氣,并發(fā)汗解熱、去腐生肌,對皮膚病等頗具療效。此法,如今已廣泛用在洗浴業(yè)的商業(yè)操作中;更新的發(fā)展趨勢,則是由中醫(yī)而藏醫(yī)。
壯族傣族藏族等這些少數民族,本來就都有每年定期在山林河流或湖泊中洗浴的風俗。傣族的潑水節(jié)尤其著名,跟漢族自古以來相傳的上巳修禊原理相似,都是以洗浴湔祓不祥,并演變成社交儀俗。
洗澡之所以如此鄭重,或許跟平時不太洗有關。往年有位朋友在少數民族地區(qū)待了若干時日,不免讓我想象他在那山區(qū)一定頗有艷遇。何況據說夷女多情,故必風光無限。不料他老兄急于撇清,竟沖口而出,說:“哎呀,她們都不洗澡!”令我們好生取笑了他一陣。少數民族婦女不太洗澡,除他的見聞,也見諸許多早期筆記。那些繁復的裝束要脫卸下來,每天去洗浴,本來就嫌費事。況且山居汲水燒煮又十分困難,所以除非有溫泉地利之便,一般都洗得少。
在山林溪澗或湖泊里洗,則得挑時間。《西藏志》說,每年七月十三在河沿搭起棚子,“遍延親友,不分男女,同浴于河,至八月初五始罷”。為什么?因為再下去就冷了,不能洗啦!人同此心,又皆有此需要,自然就形成為風俗。藏區(qū)把每年這洗浴的時間稱為沐浴節(jié),也稱藥水節(jié),原因自然是洗滌垢膩有益于健康。沐浴節(jié)之外,當然亦不可能都不洗澡,而洗澡既是費周章的大事,索性也就費事到底,把這“藥水”之意做到極至。燒水洗浴時,添加若干對人體有益的藥材進去,便是各民族共同的思路。
傣族稱藥浴為“阿雅”,主要針對風寒濕痹,蕁麻疹,產后保健等。煎煮的器皿則是當地土鍋。據父老說土鍋與藥物不容易發(fā)生反應,反而有幫助,所謂“土助諸藥”。壯族的藥浴與傣族不同,以熏蒸為主。讓人坐在一個圍著布的棚子里,用各種壯藥草藥混合煎水熏蒸后,再行沐浴。其他侗族、苗族、土家族,大抵也類似這樣。近些年,苗藥制作得很好,市場化已具規(guī)模,但苗藥洗浴就未流行,傣式壯式侗式藥浴便更不經見了。倒是藏藥浴一枝獨秀,令人矚目。
藏醫(yī)理論別具一格,藥浴和放血、涂油、針灸、按摩,同被視為外治療法之一。傳統(tǒng)上,有時會用酒糟、牛羊胃里沒消化完的剩草、新宰殺的動物毛、酥油涂傷口止血;或用長了霉銹的死人骨頭、動物尸骸煮來洗浴。這類療法,現(xiàn)代人恐怕不能接受,因此如今都罕用了,主要只用五味甘露湯。五味甘露,是指“陰、陽、水、土、草”五種生態(tài)環(huán)境下的植物藥。但并不只是把藥草煮水泡來洗澡那么簡單。舉例來說,藏醫(yī)把一切病歸納為三類:隆、赤巴、培根。隆病意指風寒,赤巴病略指火,培根病屬地跟水。三因中又以隆為主因。治隆病時,除了內服藥,可以用各種骨頭在酒里煎煮,以其蒸氣熏洗;再用浮在水上的油涂抹按摩,有時也用羊糞和酒一塊而煮。
又,在藥水浴中,除了五味甘露藥,還要加些配藥,一部分要用酒曲發(fā)酵過才用水煮。因此每個人要洗浴前,均得經過醫(yī)生診斷辨癥之后,開立適當的藥方,燒煮之后才能去洗。目前這種藏藥浴,已漸從醫(yī)療行為發(fā)展為休閑功能。北京藏醫(yī)院的藥浴科,我去考察過,既不是漢地醫(yī)術傳去的,亦與佛教無關,主要還是苯教的一種療法和宗教儀式。老規(guī)矩、新時尚,糅合為時代之新風。將來考古學家若像挖掘羅馬古代浴場那樣,挖出了一處現(xiàn)今的浴城,看見現(xiàn)在用以熬藥的羊屎麝糞牛骨頭,而不知藏藥浴這一類史事,恐怕要摸不著頭腦了。
龔鵬程:學者,原臺灣佛光大學校長。近年以講座教授身份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等校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