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去世已經一年有余了。望著書桌上那瓶茅臺酒,我還是感覺他有話要說。
年近九旬的伯父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每當夜深人靜,我望著對面的茅臺酒的時候,就想起了遠在故鄉的伯父那老邁而遲緩的動作。我打開瓶子,伯父那蒼老的聲音伴著濃濃的酒香撲面而來。
回憶像電影一樣閃過眼前。有關伯父所有的往事在我的世界里只是一個個小小的片段,到現在他對我來說還是一個謎一般的人物。他是一個貌不出眾的老人。像我們經常在街上遇到的老頭兒一樣,禿頂、稍稍有些駝背,一臉皺紋,滿臉老年斑。我對他的了解十分有限。我只是知道他出生于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但我卻不能準確地說出他的真實年齡,村里人都不知道。唯一的知情者就是父親和伯父自己了,沒人敢就此事去問父親,伯父也對自己的年齡一直諱莫如深,因此他的年齡一直是個謎。只是依稀記得他第一次在我的世界里出現是我小時候,那時候他就已經很老了。他和父親的年齡差距很大,僅以年齡來說,伯父做父親的長輩已經綽綽有余。然后他們卻兄弟失和。后來我才慢慢知道,真正導致兄弟失和的原因并不是他們年齡的差距。
伯父終生未娶。這對于那個年齡的老人來說并不少見。然而,一個像他這樣的老人,踏遍了大江南北,卻最終不得不孤身一人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大運河畔的村子。可以想像得出年輕時候的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又是何等的不知天高地厚。一個像他這樣年紀的人,也一定經歷了許多讓人難以忘懷的事。我們一起說話的時候,他經常指著屋里的一只高腳桌子說:“這張桌子是民國三十年買的,那一年鬧土匪”……“看到誰誰誰了嗎,當年大煉鋼鐵的時候,他是我手下的兵” ……之類的話。他說這話的時候,陽光淡淡地從窗欞上照進來,屋內半明半暗,我看到他那蒼老的表情,在半明半暗的陽光下一點點鮮亮起來。
雖然我們一起說話的機會很少很少,但這并不妨礙年老的伯父對當年一切的津津樂道,而甘愿作為他聽眾的卻只有我一個人。從他嘴里,我得知建國那年他只身到了東北,并在哈爾濱居住下來。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幾年。后來呆膩了,于文革開始前只身一人回到了村子。文革十年里,他一直默默地生活在鄉下大運河畔的村子里。這時他已經是一個再也跑跳不動的中年人了。很有些人勸他成個家,然后老老實實地生活。然而,他又一次義無反顧地跑出去了。先是去了邯鄲,在那里呆了將近十年,然后又不明所以地回到故鄉,種了幾年菜后只身到了北京。直到他的年齡決定他什么也做不了的時候,他才最后一次游子歸家。這一次,他再也沒能離開這里。
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只有我才是對他了解最多的那個人。他一生沒有什么朋友,那些好意規勸他的朋友不是被他得罪光了就是對他失望了。他唯一的親人、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父親跟他形同陌路。如果說他沒有朋友是因為他萍蹤不定、并不屑與常人為伍的話,那么,兄弟失和一定是因為他的價值觀跟鄉親們的格格不入吧?在鄉村人樸實的價值觀里,人生一等大事莫過于“積財貨、養子孫”。以這個標準來看,他無疑是一個很失敗的人。直到臨死,他也什么都沒有留下。甚至在我眼里,伯父就像是一條年老的公狗。年輕的時候一個勁兒地往外跑,哪怕是只有一絲力氣,也要扔給外面的世界。當有一天自己再也跑跳不動了,嘆了口氣,回來,躺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們兄弟失和一定緣于伯父的生活態度。
終其一生,他一直以村里人不能理解的方式生活著。伯父延續了祖父的高壽,卻沒能逃過命運的劫數。他去世那年,村里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嘆著氣告訴我七十三八十四。我知道他指的是伯父。那伯父歿去這年究竟是七十三還是八十四呢?這個老得眼睛都睜不開的鄉親告訴我說,伯父跟他是同年。直到這時村里人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與此同時,一個真正知道他年齡的人━━我的父親,面對自己兄長的去世,一直保持著不由分說的沉默。
他們兄弟失和是有一定原因的,雖然伯父曾經數次登門示好,但父親卻閉門不見。我知道這不能只怪父親。伯父的特立獨行注定了他是一個浪子,他在鄉親們眼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這也正是我所了解的父親之所以拒絕他的主要原因:當不需要幫助的時候,他一個人遠遠地跑開;當再也跑跳不動的時候,卻又想起親人來了,這種做法是任何人都無法原諒的。
伯父的老年很孤獨,他身邊沒有一個人。父親不允許弟弟們到伯父那里去,弟弟們也曾提出要照顧他,也被父親斷然拒絕了。他的態度很堅決,弟弟們也不敢冒他之韙。只有偶爾回老家的我才可以偷偷到他那里去看看他。按家族習慣來說,我本應該給他過繼,但由于他不羈的生活態度,父親斷然推翻了這件事。我常年在外,趁著春節回家的機會,我背著父親偷偷去看他。也許是于心不忍吧,父親對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沒有阻止我。到了伯父的老屋,我們坐在一起沉默上半天,然后慢慢地找到話題,開始談點兒什么。
我知道,在平常的日子里,他唯一所做的事就是一個人坐在多年之前的老屋里。他告訴我,每到冬天,他都會一天天盼著我回來。他愉快地跟我談起當年。每當這時自豪的表情溢于言表。偶爾引用一兩句古語,這讓我相信他是個有文化的人。
伯父嗜酒如命,酒量很大且每餐必飲。每次看望他的時候我都會買兩瓶茅臺給他。而這兩瓶茅臺,其中一瓶會被打開當場喝掉,剩下的一瓶,伯父會一點點地啜飲,這瓶酒他會喝上整整一年。我很難想像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酒并自言自語的樣子。年輕的伯父不屑跟人說話,當他老了以后,想跟人說說話但已經沒有聽眾了。于是他就在老屋里自言自語。這種生活大概持續了七八年。他愉快地告訴我一到冬天他就盼著我快些回來,此時,我已經說不清他究竟是在盼我回來聽他說話、還是在盼他一年到頭只能一小口一小口輕啜的茅臺了。
伯父走的很突然,病是肝癌。從發病到去世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不管怎么說,他不用再受人世之苦了,這不是一件壞事。遺憾的是,我為他準備的最后兩瓶茅臺都沒來得及送出去。
伯父去世后,父親一改常態,操辦了他的后事,并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這是我沒想到的。當我趕回去的時候,人已經入斂。本來要讓他帶走的兩瓶茅臺被處理后事的鄉親們拿走了。雖然我沒能見他最后一面,可我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或者他一定說了些什么,但沒人聽見。人走的時候都是要道別的,如果需要道別的話,他唯一要道別的人就是我,因為他曾親口告訴我說,只有我一個人跟他坐在一起談過話。可是還沒來得及跟我說這句話他就匆匆走了。
夜里睡不著,伯父的影子常常跳出來。他蒼老的面孔一如往常,用孱弱的語氣一句句跟我說話。不管過去他做了什么,在他晚年沒能照顧他是我最大的遺憾。回過神來,窗外已是月色如水。
我知道臨走前他一定有話要對我說。他去世一周年的時候,我回到故鄉,像往常一樣帶了兩瓶茅臺。大運河畔,他的墓前,我跪下。小心地將其中一瓶打開,他一杯我一杯地喝完,然后將剩下的那瓶酒帶了回來,放在書桌上。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給他買酒了。因為想他越多我心里的遺憾就會越深。只是不知道,當我想起他的時候,這瓶從他墓前帶回的茅臺能否告訴我他在哪里,并告訴我他臨走前想對我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