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lián)時期,一位女作家遭到作家協(xié)會開除,接到通知,她似乎一點也不沮喪,聳聳肩說:你們開除的只是“作家協(xié)會會員”,而不是“作家”,因為作家的身份由我的作品確定而不是作家協(xié)會。
作家的身份是由作品確定的,這是極為樸素的真理,協(xié)會的會員特別是協(xié)會的官員,許多都不是作家。一些小有成就的作家,一旦扛上了什么頭銜,被繁忙的行政事務消解了創(chuàng)作,他的身份就變成別的什么,而作家的生命業(yè)已完結。
上世紀80年代,作家王蒙當上文化部長,當時文學青年都興高采烈,為他,為自己。作家能“入閣”,殊為難得,那是文藝政策寬松的象征,也是作家乃至知識分子地位提高的象征!不錯。但王蒙頭腦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每當會見外賓被介紹為“文化部長,并且是一位作家”時,他會用蹩腳的英語糾正:“更正確地說,我是一位作家,同時是一個部長。”
最近,王蒙在自傳第二部《大塊文章》中這樣談身份:“幸虧我還有個寫作的身份,而且自己很看重這個身份,我從來沒有忘記有言在先,我最多干三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部長王某人是很容易取代的,換一個人,至少與王某各有長短,多半會更好;而作家王蒙,無論你對他評價比較高或者比較低,他是不可替代的。”
王蒙是清醒的,他知道作品意味著什么,更知道做官是會上癮的。他坦言:“我還必須承認,如果我再多干幾年,也許我不想再回到寫作的案頭了。”上任伊始,他有過這樣的擔心:“我會變成另一個王蒙嗎?”外國友人也提醒他:“你是藝術家,這會毀了你的。”
許多作家的人生價值,都不是源自他們的官帽有多大。孫犁長期供職于天津日報,官階最高不過編委,解放初只是文藝副刊部副主任,副科級,他戲稱之“二副”。可就是這個“二副”,從白洋淀駕出一條小船來,穿過輕霧飄忽的蘆花叢,步入世界文學的海洋,該是何等有味道的人生風景。平靜,不,是寂寞,成就了他永遠的淡泊雋逸。秦牧,一部《藝海拾貝》不脛而走,有多少人知道,他擔任過《羊城晚報》的老總?長篇小說《紅旗譜》的作者梁斌,1952年是《新武漢報社》社長,任職不到一年轉赴京、津,婉謝擔任一切職務,潛心創(chuàng)作,當代文學史上多了一部史詩般的作品。
官員與作家,若想美妙兼容,弄個魚和熊掌雙豐收,那只能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誰也沒底。不難想象,魯迅如果在教育部僉事的冷板凳上坐下去,還會有這個歷史不可再造的杰出人物嗎?有回憶錄說,沈從文初到北平生活無依,去報考一個縣政府的錄事,幸虧別人捷足先登才沒有放下筆。要不是一點可憐的稿酬救了他,后來他還準備去當警察、當兵吃糧,想想都叫人后怕。另一個周樹人、沈從文會是什么模樣?對社會意義何在?
作家當官也能寫出作品,但能否寫出傳世之作就難說了,潛在的風險是脫離了生活,心境也不同,創(chuàng)作的激情不容易找到爆發(fā)點。毛澤東上世紀60年代曾與浙江省公安廳長王芳談讀書,說了這樣一番話:屈原如果再做官,他的文章就沒有了。正因為開除“官籍”、“下放勞動”,才有可能接近社會生活,才有可能產生如《離騷》這樣好的文學作品。中國狀元寫不出好東西,好的文章是那些不得志的人、窮秀才寫出來的。
不是說,要在文學上有所建樹,非要把作家打到“五七干校”去經受磨難,那樣扼殺文學的悲劇不能重演。然而,高居廟堂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是絕對不會痛感“路有凍死骨”的。也不是說,作家、藝術家、科學家不應當做官,他們從政有助于優(yōu)化官場生態(tài),并奉獻獨有的智慧。但若要放棄本行,尤其放棄可能更具價值的追求,誰輕誰重,就值得掂量掂量了。
該怎么做官?該堅守什么?王蒙是這樣判斷的:“我一直相信我的文字比我的發(fā)言更精彩,我的文字很可能長期存留下去,它的影響比任職兩個任期長久多了。”因之,“1986年上任以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要沉迷于權力、地位、官職、待遇……”
文學成就著王蒙,成就著一切繆斯的赤子。馮驥才有一句話,我喜歡引用,不妨再引用一次:種種頭銜都不過是“毛重”,只有作品才是“凈重”。
選自《長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