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看到的雞,個個呆頭呆腦,羽毛凌亂且無光澤。頭耷拉在一邊,眼睛也似乎懶得睜開,像被發(fā)配的囚犯,只等著命運的發(fā)落,全沒有抗?fàn)幍匿J氣和斗志,茍且得像死一樣活著。后來在村頭也見過幾只,傻乎乎地站著,人走到跟前才慢慢走開。灰眉土眼,愣頭愣腦,跟村子里弱智的二傻子沒什么兩樣。在養(yǎng)雞場看到的雞就更不用說了:被隔在只能容身的狹小空間里,冠子發(fā)紫,脖子細長,叫聲粗糙簡單,一點也不懂音樂,全是饑餓的模樣,估計蛋是怎么下出去的自己都不知道。忽然想到“呆若木雞”的成語,不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改為“木若呆雞”。雞一個個都變呆了、變傻了,聰明的雞、機靈的雞再也沒有了。所有的雞都變成一邊進食、一邊屙蛋的機器。
曾幾何時我還以為,雞是落難的鳳凰。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一群雞。說是養(yǎng),其實只是提供一個供雞睡覺的架子和下蛋的窩。那時人都吃不飽,哪有雞吃的?但為了叫回出外覓食的雞,少不了也要添一把玉米或者谷子。于是在傍晚時分,只要那個盛玉米的碗一搖響,雞們便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飛跑的速度不亞于劉翔。有的騰空而來,像一架直升機;有的敢于跳起來,打翻手中的碗。一把少得可憐的食物往地上一撒,雞們便四散哄搶,像把一把糖撒進了孩子堆,熱鬧的場面不亞于紐約的股票市場。機靈的能搶到兩顆三顆,還沒來得及咽下,地上就空空如也,這才脖子一伸一縮,滿意地扇起翅膀;動作慢的,非但搶不到一粒食物,還會被厲害的雞啄掉羽毛。那時,我只是憤憤,沒等找到棒子,“潑雞”早就逃之夭夭。
早上,喝過一瓢水后,雞們都紛紛外出覓食。村頭上、垴畔上、門前的地里,到處都散落著安靜尋找食物的雞。有要下蛋的雞,就會急匆匆回來,跳進巢中,整理一番草,團一陣兒窩,臥一小會兒,然后站起身子,努很大的勁,蹲半天,才會把蛋下出來。那認真勁兒、艱難勁兒、親熱勁兒,酷像一個產(chǎn)婦。待下完蛋后,從巢中跳下,必是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朗聲大叫。也是,光明正大的作品,為什么不叫?那叫聲,像報喜、像慶功、像通知,含著自豪、含著喜悅。有時,因此會得到幾顆獎勵的玉米,便立即住了聲,獨自飛快地領(lǐng)賞。吃完后滿足地拍著翅膀躺在陰涼地閉上眼睛小憩。那個剛生的蛋,還染著一小團血跡,握在手里,還有體溫。這一天的日子,便有了香。
有時,一只狐貍會偷偷溜進村口。許是它身上的臭氣走得更快,被一只雞聞見,便立即大叫。這一叫,像拉了警報似的,全村的雞頃刻全部放開嗓子高叫。那只狐貍便像陷入垓下四面楚歌的項羽,只能干咽兩下口水,悻悻離去。
凌晨,母雞們還在酣睡,公雞們就引頸而啼。那叫聲,發(fā)自肺腑,起承轉(zhuǎn)合,深情詠嘆,婉轉(zhuǎn)悠揚,是山村最美的歌。相比之下,現(xiàn)在的許多歌星真的不如一只雞。我仔細聽過,村子里有一只公雞是領(lǐng)唱的,每天總是它發(fā)出第一聲,隨后和聲四起,形成合唱。于是黎明出殼,太陽降臨,新的一天開始。
那時,我們村有一只有名的“鐵公雞”,一身漂亮華麗的羽毛,長得雄赳赳、氣昂昂。只要陌生人到它家,這只雞就會迅速從院子里沖過來,毫不客氣地叨人,直到把來人趕走。我就曾領(lǐng)教過它的厲害,落得抱頭逃竄、落荒而逃。我家也有一只雞,聰明了得,會趁人不注意時掀起門簾鉆進窯內(nèi),洗劫一切可口的東西。當(dāng)然,最霸氣的還要數(shù)帶小雞的雞婆。它驕傲地領(lǐng)著一群毛茸茸的孩子外出覓食,一有發(fā)現(xiàn),咯咯鳴叫,小雞們便大呼小叫地圍過去。有一只不識趣的狗還沒湊近,就被雞婆的威勢嚇住:只見雞婆把小雞護在一邊,自己打開翅膀,像一只威猛的鷹,一副欲撲之勢;脖子上的毛根根豎起,整個身體仿佛比平時大了一倍;嘴里不斷發(fā)出尖利的叫聲,仿佛在罵:“還不快滾,等著找死嗎?”狗便被嚇到,夾著尾巴碎步跑開,一邊跑一邊還不忘回頭望一下,一副沮喪的樣子。最可憐的是那只花貓,本來可能是覺得小雞像毛線團一樣可以逗著玩的,誰料被雞婆三下五除二啄到鼻子,心驚肉跳地逃到電線桿上。知道雞婆的厲害,便沒人敢惹,小雞們跟在屁股后,一路啄食去了……
想一想,那時的雞雖然貧窮,吃不到好東西,但羽毛卻光潔,步態(tài)也從容;雖然夢想不遠,只能飛過矮墻,但在村內(nèi)自由自在生活,安居樂業(yè)、自足自得,絲毫沒有猥瑣相。哪像現(xiàn)在的雞!
但雞是怎么變呆的?究竟是誰害了雞?
被嚇呆了。想想,人總是殺雞給猴看,但雞自己怎么不看在眼里?看著一只只雞被殺雞取卵,雞怎么不會想,自己不過是人的一個玩物。就是下再多的蛋也沒用,想殺就殺,沒有半點猶豫和憐憫。殺頭有時倒也罷了,還要示眾于猴,還要剖腹取卵,一點尊嚴(yán)也沒有。雞怎能不痛苦、郁悶?悲慘啊,傷心啊,于是就患了癡呆癥。
被氣呆了。為人類生產(chǎn)高級營養(yǎng)品,本是陽光下崇高且美麗的事業(yè),但人卻沒良心地總說雞的壞話:什么落湯雞、雞鳴狗盜、雞犬不寧、雞零狗碎、呆若木雞、雞飛蛋打諸如此類。這些倒也罷了,最不能忍受的是,把干那種職業(yè)的人叫“雞”。你說雞招惹誰了,她們干那種事,與雞何干?這純屬誣陷詆毀、嫁禍于人。蒙此千古罵名,雞能不氣極而呆?
被困呆了。現(xiàn)在的雞,多半都圈于那點方寸之地,比監(jiān)獄好不到哪里。一個格子安一只雞,連身體都轉(zhuǎn)不過來;成百上千只雞擠在一起,吃著粗茶淡飯,喝著冷冰的臟水,呼吸不上新鮮空氣,睡不上好覺,能不煩躁?能不得失眠癥?能不一日枯瘦一日?這樣,擱給誰能下出好蛋?雞蛋像雞飼料的味道就不足為怪了。進食、屙蛋,進食、屙蛋,周而復(fù)始,被困而呆。
但我總想,呆頭呆腦的雞指不定在想著什么呢!不是已經(jīng)有人得禽流感了嗎?這難道不是提醒和警告?而這一切,恐怕才剛剛開始。
更重要的,被圈在辦公室、拴在電腦前的現(xiàn)代人,呆了的雞難道不會是人的命運么?
到底哪一個是我的腦袋?
這么多年來,我發(fā)現(xiàn)我并不了解我,甚至越來越不了解。
比如有時我會去唱卡拉OK。在燈光幽暗且散發(fā)著煙味和臭氣的房間里,對著花花綠綠的電視畫面,啃著一個黑蘿卜一樣的家伙,青筋暴跳地鬼哭狼嚎,像一個神經(jīng)不太正常的人。唱完歌走到戶外我就想:媽的,這是我嗎?但隔一段時間,就又不知被誰指使著去了。每次從練歌房回到家,總聞到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嗆人的異味,頭發(fā)上、手指上都是這種氣味,要趕快洗個澡,要把衣服在陽臺上晾好長一段時間。
還比如有時我會混上三五個人去喝酒。其實,我知道,我的這點“武功”早就廢了,但到了酒攤上就管不住自己。那會兒腦子好像不是我的,或者腦子長在了嘴上。腦子說,不要喝了!嘴說,喝吧,酒嘛,水嘛。就又喝。到最后,腦子說,別再喝了,再喝你小子就要完蛋了!嘴就說,喝,人生難得幾回醉,就是毒藥也要喝!最后都按照嘴說的做了,一直要喝到感覺頭不在脖子上、身子要飄起來為止。有一次喝完酒,我竟然在大街上毫不避諱地撒尿,嘴里還罵著:狗日的城市,老子尿你!且覺得涼風(fēng)習(xí)習(xí)、快意無比。我曾看見喝醉的人睡在大街上打呼嚕,讓我不解的是,不論喝多少酒,像是還能聞到一種特殊的氣味,每次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五層樓,都不知是怎么飄上去的,嘴里還哼著小曲或打著口哨。回到家,一個跟頭栽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半夜起來,口干舌燥,只想喝水,頭像爆裂一樣,身子卻不愿動彈一下。就又睡。直到第二天醒來,暈暈沉沉起來,狂飲一杯涼水,好像才把命救了過來。想起昨天的事,心想著把人丟大了,但始終想不通怎么會喝多。和我喝過酒的人說,我喝了酒跟平時判若兩人,平時裝得人模人樣、像正人君子似的。聽了這話我很恐懼:喝了酒的我還是我嗎?哪一個我是真正的我?是不是我喝了酒就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如果再遇戰(zhàn)爭年代,敵人給我灌一通酒,我會不會把什么都出賣?會不會喝一頓酒就成了漢奸?
還有,我發(fā)現(xiàn)我在老遠看見領(lǐng)導(dǎo)時,嘴就笑瞇瞇地咧開了,還離領(lǐng)導(dǎo)幾丈遠就開始熱情地打招呼。有時領(lǐng)導(dǎo)可能正想著問題,鼻子哼了一聲就過去了;有時干脆看也不看一眼就過去了。我咧開的嘴就僵住了,笑得一定比哭還難看。那時我就想摑自己一巴掌,但下次再看見領(lǐng)導(dǎo),嘴就又情不自禁地咧開了……
最讓我想不通的是有一次在西安,我擋住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你就隨意走,把我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行。司機說,我不知道哪里你陌生?我說,我本身就是外鄉(xiāng)人,哪里都陌生,你只要走出這座城,遠遠地。司機自然樂意。這樣,我就坐上車,任由他把我送向哪里。一路上,我閉著眼睛,不聽,也不看,像一個植物人一樣躺在座位上。但我沒有睡著,我醒著,我很成功地將腦袋的某個開關(guān)關(guān)閉了……大概兩個小時后,司機一定覺得遇上了怪物,也可能覺得萬一我沒錢就算揍我一頓也劃不來時停了車。我睜開眼睛一看,是一個我當(dāng)然沒來過的小鎮(zhèn),人不多,車更不多。我的面前剛好是一個小飯館,我進去問主人要了一把凳子。主人問我吃什么,我說什么也不吃。他又說,不吃飯來這里干什么?我說,沒事,我坐一下,付你一碗面錢。這樣,我就在飯館門前坐下來,什么也沒想,曬了一下午太陽。然后,在天快擦黑時趕了回去。
過后,我對這件事感到非常蹊蹺:我為什么會有這種古怪的行為?是不是我把什么丟在了小鎮(zhèn)?究竟是誰在指揮著以我命名的這具身體?如果是我的腦袋,為什么明明覺得有時身體并不聽腦袋的使喚?如果有時不是腦袋指揮,又是誰在指揮?如果在腦袋之外還有什么在指揮我,干出的事情應(yīng)該由誰負責(zé)?好事倒罷了,壞事又憑什么記到我的名下?我到底該聽誰的?還有,有時我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好像一個運行程序關(guān)閉了,但我的身體還在活動,這還是“那個人”在指揮嗎?那么,到底哪一個是我的真正的腦袋?
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說的就是這回事嗎?
想一想靈魂的事情
我看過一個資料,說人死后重量就會減少21克。根據(jù)物質(zhì)不滅定律,這部分重量就應(yīng)該屬于靈魂了。
這幾乎可以看作笑談。
達爾文進化論認為,人的形成是由單細胞生物漫長的演進過程。人是由物質(zhì)元素構(gòu)成,肌體衰老死亡,生命也就不復(fù)存在。但這只能證明人的肉身的形成,并不能說明靈魂的虛無。
唯物主義認為:世界是物質(zhì)的,精神是第二性的;物質(zhì)如果皮之不存,精神毛將焉附?這個觀點至少在中國被許多人接受。但我相信仍有很多人并不滿意這個答案:雖然人的意識活動有賴于人的大腦,但大腦本身并不是意識。而且物質(zhì)的大腦何以能產(chǎn)生非物質(zhì)的意識?喜、怒、哀、樂,愛、憎、尊重、信任是大腦奏出的音符,但是誰彈奏的呢?大腦只是一架樂器!
我們常會聽到或者說到:“我對自己的表現(xiàn)不滿”,那么,這個“我”何以能夠跳出自己而進行審視呢?這個“我”又是誰?顯然不是肉體的“我”。
一個因病或因交通事故而截肢的人,他還會說“人的一生應(yīng)該這樣度過:當(dāng)你回首往事時,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可見,那個“我”并沒有因為截肢而失去或缺少,還完整地存在。其實細胞每分每秒都在更新,就肉身而言,科學(xué)表明七年就完全更新一次。可是“我”還是“我”,并沒有因為構(gòu)件的更新而變成另外一個人。可見,肉體里住著一樣?xùn)|西——靈魂!
然而,我并不滿足這樣一個答案,因為如果每個軀體里住著一個靈魂,那么,它應(yīng)該傳遞上帝的旨意,它應(yīng)承載著向真、向善、向美、向上的愛愿。可是,我們總會聽到“那個人的靈魂很骯臟”的說法。這又該如何解釋呢?
我更愿相信那是“精神”,是欲望的化身,是撒旦,是靈魂博弈的對象,只有博弈的勝者才是上帝的選民。
是的,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靈魂”,有的人的確就是“行尸走肉”——一具裝滿物欲的空殼。
但我仍然感到疑惑:上帝應(yīng)該愛每一個人才對。《圣經(jīng)》上有個故事說:有一次,幾個經(jīng)學(xué)教師和法賽力人向耶穌帶來一個行淫的女人請求處置。但耶穌說,你們中誰沒犯過罪,誰就打他。最后,所有的人都離開了。這就是說,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每個人的軀體里都住著撒旦和圣靈,就看是誰打敗誰?只有追隨上帝的人,才能驅(qū)走身體里的魔鬼并成為圣子。
莎士比亞對人類飽含激情地贊美道:“多么優(yōu)美的儀表!多么優(yōu)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然而,如果沒有靈魂,人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死了也只會腐爛成泥土,價值實在比不上一個有皮毛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