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多世紀以來,港臺內地先后出版圖錄集冊,收攏散失海外的大量中國文物與書畫,或精裝,或平裝,每件作品均附有詳細注釋:現藏哪個國家、哪家美術館。我每見到,總以為這是將來要去向列國追討的意思。
然而我愿知道的不是“將來”,而是“過去”。譬如在倫敦見《女史箴圖》、在波士頓見《搗練圖》與《歷代帝王圖》、在紐約見李唐《晉文公復國圖》或王麓臺《輞川別業圖》……我不禁揣想:究竟是什么人,因為怎樣的緣由,以何種手段、多少代價、哪些途經,終于使這些文物書畫移走異域,一去不還?總之,當年雙方的交易——或曰“掠奪”、“詐騙”、“盜竊”——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但沒有一本圖冊給我們有所交代。
好比十年浩劫密密麻麻的災禍一律推給“四人幫”:在文物遺散的歷史公案中,我們只知道王道士、斯坦因,以及另幾位有名有姓的文化盜賊——據說余秋雨先生在他關于敦煌經卷散失的一篇文字中,寫到痛心之際,竟想給那位王道士下跪……余先生若是當真,誠不知他要尋多少債主、下多少次跪。除了王道士,千萬件文物交易究竟是如何成功,必有太多人事由起初的秘而不宣,終至于年代邈遠,無從查核,成了永久的無頭案。我們不能總是說八國聯軍怎樣貪婪,慈禧太后怎樣昏聵,便是結清了這筆歷史糊涂賬——國寶散失,至今存有太多太多我們本應知道的真相,而我們至今不知道,恐怕就是我們當初之所以喪失的緣由之一吧。
埃及、希臘、印度、伊朗……也曾有大量文物藝術品在殖民時代為他國所掠,其總量、情節、后果與中國相比較,是有過之還是遠不及?我們也無從得知——這類世界性文物流失的對比資料,或在專業的學科領域中有所記載吧,真盼望會有專家出來反駁我的無知。我的意思是:國寶散失乃國家大事與公眾話題,要緊的不再是散失,而是怎樣散失。單是留一堆圓明園廢墟、出許多海外遺珍的圖冊,公眾心里還是一筆糊涂賬——其實,尚待“小康”的億萬國民又有多少人在乎流失異邦的國寶?便是現存神州大地的無數歷史城鎮、建筑、街區、莊園……二十年來不是煙塵陡亂、石礫遍地,轉眼就給我們高高興興拆干凈了么?
我們的糊涂是真糊涂。上百年持續不斷的文化革命、文化浩劫,都是大規模蓄意存心的行為——我們根本不糊涂,而我們的種種“不知道”,我看是存心蓄意、不想知道。
殖民大國如歐美諸邦,另有一種不肯糊涂而偏要知道的壞脾氣——歐美諸邦,也有不少文物藝術品由此國散失彼國,就我所知,人家有大量檔案資料予以詳加記述,而人家的政府與民間,總在不斷不斷追究這類歷史遺案。小時候,國內曾播一蘇聯電影叫做《五天五夜》,就是講二戰期間得勝的蘇聯紅軍從德累斯頓掠走大批名畫,為此死了多少性命,戰后又如數歸還德國。多年后,我在美國看見好幾冊圖書詳細記載這一事件的巨細。大家知道,自文藝復興到現代派的大量重要作品,并不集中在作者的母國,其間軼事真不少:十九世紀末美國人買走尚未見重于法國畫壇的米勒代表作《拾穗圖》,二十世紀初法國人悔了,重金買回那幅小小的油畫——相當于整開報紙那么大吧——巴黎人居然為此游行慶祝。1904年,一位自稱愛國者的意大利人從羅浮宮竊走《蒙娜麗莎》,預備獻給祖國,結果《蒙娜麗莎》在追索過程與媒體渲染中,遂得身價百倍,成為世界性超級神話。畢加索的《格爾尼卡》戰后歸美國現代美術館所藏,西班牙政府窮追不舍,美國人說,只要佛朗哥政權告終,便即歸還,1980年,馬德里終于迎回《格爾尼卡》,重兵把守,隆而重之。
藝術珍品幾經轉手,跨越國家或朝代,本不奇怪,以上故事說明什么?說明人家舉國上下很在乎。
中國人不在乎么?非也。類似的傳奇,祖宗那里有的是:唐太宗當年眼熱僧人手中的王羲之字幅,以豪奪之意,行巧取之功,弄到手來,竟至于帶入墳墓,留在冥間永世欣賞;《富春山居圖》的末一位藏家彌留之際引燃畫卷,決意殉以為葬,幸得身邊人及時搶救,至今猶在畫面上留有灼斑。這樣極端“在乎”的例子,自然鮮少,而在大量中國畫卷的題跋中,均有歷代收藏者洋洋灑灑的文字記載,數落歷朝換代轉手易主的詳細,單是取這畫跋中有關轉手易主的記載,就能清理出好幾巨冊文獻,或可題之為“中國收藏史”吧?誠不知當今的博士級學者都在忙些什么大題目。
而古人對于“轉手易主”卻是早有絕妙的詞語在,叫做“一時聚散”:這話說得多么瀟灑、平淡,多么看得開——然而也就如電腦的“清除”鍵,輕輕一點,不知抹殺了多少歷史記憶。
中國人的歷史記憶,委實太繁,不清除,全都沉甸甸地揣著,我們背得起么?而這許多國寶若是仍在國內,勢必難免自毀自賤的命運,我們糟蹋祖宗的遺產,還不夠多么?在國外見及中國文物的中國人,十之七八臨了都會嘆口氣:看在這般珍惜,還不如由人家收藏好……近年國運大盛,拍賣熱、收藏熱,方興未艾,總算燒起來。何謂收藏?若非長期浸淫其間的人,豈能深知就中甘苦;而關于收藏的大悲大喜、大喜大悲,我記得茨威格的一篇小說,最是令人驚怵。
那小說的題目叫《看不見的珍藏》,講的是二戰甫歇,德國百業凋零,有位老畫商想起戰前一位老藏家手里世代收藏的倫勃朗銅版畫精品,于是遠道探訪,看看能否以廉價買下,做起中斷已久的生意來。那老城大半炸毀了,老藏家的舊居所幸還在,畫商大喜。不料,老人的眷屬搶先來到旅館,苦苦求告:那批版畫全在蘇軍圍城的艱難中,瞞著戰時失明的老人,統統賤賣,換了面包了,畫商到來,正可幫著家眷對老人繼續瞞下去,否則老人不堪打擊,必將活不下去。以下細節,便是作者的筆力了——茨威格細細描繪老藏家隆重歡迎久違的畫商,取出“珍藏”,瞪著瞎眼,逐一夸耀他畢生的藏品,而老畫商不僅得忍著空手而歸的苦楚,還要與老人把臂捧扶空空如也的版畫夾和冒充版畫的紙張,隨聲附和,嘖嘖稱道,以這當面而艱難的欺騙,給老人真實的歡喜:此時,他的使命非關藝術,而是挽救一條性命。
“懂啊!懂??!只有你才知道這些作品的精美!”我記得小說這樣描述欣喜若狂的老藏家。虧他瞎了眼,不然他如何接受這殘酷——不,其實是荒謬絕倫——的事實。
嗚呼!我們像不像那位瞎眼老人的后代,眼睜睜看著祖傳遺珍散失于亂世?我們同時也很像那位老人,殘存的文化年命乃寄托于驕傲而虛空的記憶。固然,我們比老人幸運,因為國中的珍寶并未喪失殆盡,因此,我們今日其實仍在那老人戰時的境遇之中,甚或猶有過之——我們雖未失明,而公然無視連年出土的文物經由私運,絡繹出關。今夏在紐約,我看見歐美專事青銅器文物生意的幾位大藏家所刊印的精美集冊,器型之罕見,品相之奇瑰,有勝于上海博物館現藏青銅器整體水準,哪里來的呢?全是經由八十年代國門開放后自北而南及于香港的秘密渠道。
我們知道么?今天,國家文物以黑白兩道繼續外流,知情人、有心人,想必知道的,可是怎樣散失?為什么仍在散失?我猜,我們就算知道了,等于不知道。
還是歸人家收藏吧。不然,索性做那瞎眼的老人。我記得小說結尾,作者借辭別而出的老畫商發一內心的獨白:
在這世上,收藏家是最幸福的人。
選自散文集《退步集續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