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臺灣,下機場時心中往往已經如臨大敵,知道要面臨的是一場體力與心力極大的考驗與忍耐。
最怕的人,是母親。在我愛的人面前,“應付”這個字,便使不出來。愛使一切變得好比“最初的人”,是不可能在這個字的定義下去講理論和手段的。
多年前,當我第一次回臺灣,單獨上街去的時候,母親追了出來,一再的叮嚀著:“綠燈才可以過街,紅燈要停步,不要忘了,這很危險的呀!”
當時,我真被她煩死了,跑著逃掉,口里還在悄悄的頂嘴,怪她不肯信任我??墒钱斘艺娴耐T谝槐K紅燈的街道對面時,眼淚卻奪眶而出。“媽媽,我不是不會,我愛你,你看,我不是停步了。”
我回來時住在父母家中的,吃魚,母親怕我被刺卡住。穿衣,她在一旁指點。萬一心情好,多吃了一些,她強迫我在接電話的那擠忙不堪的時候內,要我同時答話,同時扳開口腔,將嗆死人的胃藥粉,人參粉和維他命,加上一杯開水,在不可能的情況下灌溉下去。結果人嗆得半死,她心安理得的走開。電話的對方,以為我得了氣喘。
回想起來,每一度的決心再離開父母,是因為對父母愛的忍耐,已到了極限。而我不反抗,在這份愛的泛濫之下,母親化解了我已獨自擔當的對生計和環境全然的責任和堅強——她不相信我對人生的體驗。在某些方面,其實做孩子的已是比她的心境更老而更蒼涼。無論如何說,固執的母愛,已使我放棄了挑戰生活的信心和考驗,在愛的偉大前提之下,母親勝了,也因對她的愛無可割舍,令人喪失了一個自由心靈的信心和堅持。
我想了又想,這件家庭的悲喜劇,只有開誠布公的與父母公開談論,請他們信任我,在人生的旅途上,不要太過于以他們的方式來保護我。這件事,雙方說得坦誠,也同意萬一我回國定居,可能搬出去住,保持距離,各自按照正確的方向,彼此做適度的退讓和調整。這一點,父母一口答應了。而我,為了保護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了一個在別的家庭中,可能引起極大的傷心,甚而加上不幸罪名的叛逆者,幸而父母開明,彼此總算了解。
講通了,樂意回臺灣定居,可是母親突然又說:“那么你搬出去我隔幾天一定要送菜去給你吃,不吃我不安心。”又說:“莫名其妙的男朋友,不許透露地址,他們糾纏你,我們如何來救,你會應付嗎?”
十七年離家,自愛自重,也懂得保護自己,分辨善惡和虛偽,可是,在父母的眼中,我永遠是一個天真的小孩子,他們絕對不相信我有足夠的能力應付人世的復雜。雖然品格和教養是已慢慢在建立,可是他們只怕我上當。
選自《三毛人生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