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三年級時,我們的班主任換了一位年輕的女老師。她有一對大大的明亮的眼睛,雖然個頭不高,略有些胖,但皮膚很白,面龐便顯得清清秀秀,倒與她的名字很配,她叫陳立清。
帶我們班時,陳老師才做媽媽不久,還殘留著做姑娘時一些痕跡,梳著兩根又黑又粗齊肩的辮子,但是已經明顯出現做媽媽的邋遢樣。那時的人們,男男女女的穿著都是老里老氣的黑灰藍幾種色調,陳老師常穿著的一件深藍色咔嘰布的衣服上,經常有斑斑點點的奶漬、飯漬。有幾次,大概上班太匆忙,她竟然將辮子梳反了,歪歪翹翹的在兩耳邊擺動。其實那時雖然她做了媽媽,我想,她當時的年齡,也就是二十二三歲的樣子。
有一天清晨,陳老師正帶領我們跑操,忽然從路上沖進來一個黑大個,將我們班的隊伍攪了個七零八落,一片混亂。還未等陳老師探究個明白,黑大個旋即便將手中的一個包裹扔到了陳老師的懷里,由于扔出的力量過猛,陳老師在接到那物什的同時,站立不穩,后退幾步竟撲通坐在地上,那包裹也隨之發出了稚嫩尖利的哭聲,原來那包裹里是陳老師幼小的兒子,那個黑大個是陳老師的丈夫。
我那時是班長,要協助老師做一些事,就要經常和陳老師接觸,她的丈夫我是見過的。他倆有太多的不協調:一個白白的個頭矮小,但很清秀,性情溫順,一個黑黑的高高大大,面孔粗糙,性情也粗暴。但就這么奇怪,他們竟是一家人。
我現在已經對這類搭配不奇怪了,那些在外人看起來很般配的夫妻,又有幾個真的是天作之合的。當然,這樣說,不是因為陳老師這對夫妻外表看起來不是理想的一對,而實際是幸福的一家人,恰恰相反,能把自己的孩子當眾扔出去,這樣的人就不是一個讓妻子有安全感的丈夫。
扯遠了。現在說陳老師這對不像一家人的夫婦。大人們都稱陳老師這個黑大個丈夫叫二黑子。他是一個汽車司機,這在當時是非常好的職業。我現在想,陳老師那樣的妙人嫁給二黑子那么無理的粗人,一定跟當時的政治氣候有關,因為,只有根紅苗正的人才有資格把握革命的方向盤。
印象中他們家總是亂糟糟的,東西亂放衣服亂扔,尿布掛了一房子,尿味、奶酸味彌漫了整個房間。二黑子常出車在外,我去了,我會幫陳老師抱著孩子,讓她騰出手來做家務。
陳老師家中的桌椅板凳常遭遇浩劫一般,今天飯桌斷的一條腿用幾塊磚支撐著,明天一把椅子的腿和一根木棒捆綁在一起,就像用夾板打著石膏的骨折病人。當我的目光無意中看到這些受傷的家具時,陳老師總是不好意思滿臉羞紅的解釋,是不小心碰壞了,或是來人太胖坐壞了。我盡量裝出相信的樣子,生怕我的表情有什么不恰當,讓陳老師感到尷尬。
脾氣暴躁的二黑子很歡喜我去他家,有幾次,還因為我的及時趕到終止了他的動粗。當然,他能當著那么多學生的面扔自己的兒子,他怎么在乎我這個毛丫頭呢,當時,我還真說不清楚這是為什么。說實話,他不僅喜歡我去他們家,他還非常喜歡我。他對我的喜歡是真誠的,又是我無法接受的。二黑子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對我父母說,讓我做他們的女兒。于是無論我在什么地方遇到他,他都會高門大嗓不管不顧地對我喊:丫頭,別在路上玩,跟爸回家。或是吊著他那張黑臉,非常生氣的樣子對我吼:死丫頭,還不快回家幫你媽做飯去。然后,他還用粗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我的背上或頭上,拍的我又疼又生氣。好在那個巴掌大的地方,誰是誰家的都很清楚,我不會被人誤會。大概兩年之后,他們又有了一個孩子,是個皮膚黑黑的長得極像二黑子的女孩兒,我為此松了口氣。我想,他有了自己的女兒,就不會盯著我不放了。這事雖然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嚴肅的問題,但給我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壓力,生怕哪一天,我真的成了后爹后娘養的了。
當然,這個“后娘”是善良的,也是很認真的。她當時是多高的文化程度,我不知道,可能是高中畢業或勉強高中。大概四年級以前,她不僅教我們語文,還教我們數學。看得出,她很吃力。語文課還好,遇到數學課的應用題,有時,講著講著課就要停下來,想一會;或是勉強講完了,學生和她卻一起陷入了困惑之中,因為她和我們一樣都不明白。遇到這種情況,陳老師總是真誠的對我們說,讓我再琢磨琢磨。第二天上數學課時,她會把那道琢磨清楚的題,一步一步演算到我們明白為止。盡管常出現這種事,我們從來沒有因此嘲笑過她。
多年之后,我在輔導上小學的女兒數學時,比陳老師當年講課時還要吃力。這當然不能怪陳老師沒有把我的數學基礎打好,在那年月,有學上,有書讀,已經是很幸福的了。知道我考上大學,陳老師一時間笑得合不攏嘴,逢人便講,我當時學習是多么用功,班上冬天取暖的爐子煙筒歪倒著我也不管不顧的,只顧悶頭寫作業。我聽了,只笑了笑,不想做什么解釋。因為那時,我的懺悔意識已經深深的扎了根,她對我說多重的話,也抵不上我對她的愧疚之情。況且,她逢人就講的話,是想表明我是一個優秀的學生,我是她的驕傲。
應該說,陳老師對我很好,也很信任我。我就像她的助手,班上的許多事情,她都很放心地交給我去做,班上的許多榮譽也是非我莫屬:三好學生、優秀班干部、優秀少先隊員等等。我政治生涯最輝煌的標志是,我擔任過我們小學的少先隊的大隊長。這與陳老師的重用和培養不無關系。
時世難料,在我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們有了一個反叛榜樣,她叫黃帥,她掀起了一場反潮流的風暴,一度寂寞的校園又熱鬧了。學生們心安理得的不學習了,老師則討好學生一般的,課堂上學生想聽什么講什么,不想聽什么就不講什么。有個班的班主任老師,竟在語文課上,給學生講起了當時流行的手抄本恐怖故事《綠色尸體》,那個班的課堂紀律出奇的好,那個老師很會掌握講故事技巧,每次都在恐怖來臨時戛然而止,很吊了學生的胃口。要不是有家長告到學校,理由是孩子夜里時常被惡夢驚醒,那具“綠色尸體”肯定要在學校里游蕩很久。
我們班的課堂紀律就沒有那么規矩了,陳老師沒有《綠色尸體》可講,即便有這類故事,陳老師也不會去講,陳老師頑固地只講課本上的內容。陳老師相信,只有她講的課本上的東西,才是有價值的。陳老師說,那種故事除了讓人受些驚嚇,還能給人什么。當然,這是私下里悄悄的對我們幾個還在聽她課的學生講的。
為了能繼續正常的講課,陳老師沒少想轍維持課堂紀律。她重新選出了各組小組長,都是在班上以武力征服同學的厲害角色,然后,又將幾個最霸道的人物拉入班委會,協助她做工作。這幾個混混可了得,一上任就開始了明目張膽猖狂的打擊報復,原來的班干部大多是女生,現在徹底的被他們打翻在地,并踏上了一只腳,為的是使我們永世不得翻身。
那是我小學記憶中可以稱之為白色恐怖的一段時期,一下課,女生們被驚嚇的叫聲,和凄厲的哭聲就響徹了教室。那幾個混蛋逼迫我們給他們寫作業,不然,就要受到懲罰,不是將一只壁虎放在文具盒里,就是一頓打罵。班上的女生除了家中有強壯的哥哥做庇護,其余女生幾乎無一幸免地受到各種欺負。雖然我依舊是班長,但是已經毫無威信,只要那幾個混蛋阻止同學和我接近,就沒人敢理我,我成了孤家寡人一個。孤單已經是最好的境遇了,他們那里肯就此罷休,他們支使手下的小嘍羅罵我,從學校一直跟著罵到回家的路上。
我有一個身體強壯的哥哥,但我卻從未得到過他一根指頭的幫助。我對自己說,我只有自己強壯起來救自己了。我拒絕給他們寫作業,我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將放在我文具盒里的壁虎,提著尾巴送到那個壞小子的當面,他們罵我,我可以不動聲色,但是,動手打我我就不會坐以待斃了,我就用我不太強硬的拳頭,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有時,我的還擊真是帶顏色的,我曾將一個男生的鼻子打的鼻血流淌不止。
我的不屈服引起了他們的憤怒,這憤怒使他們更加變本加厲地對待我。他們在我辦板報時將我鎖在教室里,并且守在窗戶邊以防我翻窗戶,直到他們餓了回家,我才脫身。他們還搶過我的作業本撕毀然后投入爐火中,看著迅速燃燒的本子的黑色屑片在空中飛舞,他們猙獰的痛快的大笑,那樣子就像電影里國民黨監獄的劊子手。那年期末,選舉三好學生、優秀班干部之類,我只得到八張選票,頭一次任何榮譽都沒有。
我真是傷心極了,我傷心,不是因為我受了多少欺負,不是因為我沒有哥哥的保護,也不是因為我的威信掃地,而是我感到的從未有過的無助。對我的處境,陳老師表現得很漠然,她關注的是我只有八張選票的人緣,她不能理解這是為什么,她甚至還很為我感到失望,認為我辜負了她的重用和信任。
那個時候,我有一個良好的習慣,就是每天寫日記,當然,這個好習慣是因為雷鋒才養成的。也是因為雷鋒日記的影響,那時的日記內容,是隨時可以拿出來讓人看的。我把班上的現狀和我的境遇我都記在了日記里,我還對陳老師的這種管理班級的方式,提出了我的意見。
一天,我將日記本交給了陳老師,我說,我本來是要寫在大字報上的,現在,先給你看看,如果你不接受,那么,我就在全校公開。我一副翻臉不認人的架勢,將那段日子里所受的委屈全集中了起來,矛頭對準了一個人——陳老師,假如她的態度不好,我就打算與她搏殺一場。
在等待她看日記的時間,我莫名的有一種亢奮情緒,我覺得,像是有什么大事將要發生在我的身上,我有些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我甚至還感覺到,那個反潮流的榜樣黃帥,正在不遠處看著我,鼓勵著我,這讓我產生了準備接受任何考驗的臨危不懼。
就在我已承受不了我自己快速膨脹的亢奮情緒時,陳老師來到我的身邊,她羞澀的樣子,就像被我發現了她家受損家具的秘密一樣。她低著眼眉,不看我,她說,班上的這些情況,有些我了解,有些我不清楚,你應該早告訴我。現在,我會進一步了解清楚,你相信我能解決嗎?
幾句話,就將我的膨脹放了氣,但是我還不甘心就此繳械,我說,那我要看看再定。我的意思,陳老師不會完全明白,因為,有一股邪火正在左右著我,使我不想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這已經與陳老師沒有多大的關系,也與我的委屈沒有多大關系了。而只與我強烈的想成為黃帥那樣的學生有關。
陳老師顯然急了,她說,你還真想貼我的大字報呀!你最好和你家人商量一下再做。真是鬼使神差,我竟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撒了謊:我的家人知道我要做的事,他們很支持我。看著陳老師驚愕的表情,我心里真是很解恨。
事情是怎樣了結的我已不記得了,但是,肯定沒有任何大事發生在我身上。只是從此,對陳老師的深深的愧疚,壓了我好多好多年。我為我有想做黃帥式的學生這樣的念頭感到愧疚,我為我借陳老師來完成我的這個愿望感到愧疚,我還為我竟然向陳老師撒謊感到愧疚。惟一讓我感到慶幸的是,當時那張大字報并沒有出現。
陳老師開始嚴格班級管理,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的關系似乎比過去更緊密了,但是,我總感到,我們的關系緊密,是因為我和陳老師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我們都想忘記曾經發生的這件不愉快的事。于是,我們倆進入了一個怪圈里:我們越想忘記,我們的關系就越努力緊密,越努力緊密,我們就愈加感到我們曾經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直到我小學畢業,我感到,陳老師才如釋重負一般,長出了一口氣,而我卻并未就此停止向陳老師請罪的心路里程。
現在想起來,是不是我的神經太過敏感,也許陳老師壓根就不曾是我想的那樣跟我計較過,也許她早已忘記了那件荒唐事,多年來,我不過一直在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后來,我上了初中,我升了高中,我考上了大學,只要我有機會,我還能找到理由,我便一次又一次的去看望陳老師,幫助她做任何事。每年春節的三十晚上,我不在家里守歲,卻到陳老師家中,就像她的一個女兒一樣,幫助她和面、搟皮、包餃子,我甚至習慣了二黑子一口一個丫頭的叫我。
其實每一次踏進她的家門,我都希望陳老師說,發生在一個十二歲孩子身上的那件事,在那個年代是多么的正常,而她也早已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但是,我盼望的這些話,從未出現。而我,又不知該怎樣說起,年代越久,我越不能對那件事釋懷,卻越加不能說出口。于是,去她家就如同一個虔誠信徒去朝圣一般,成了一種習慣,哪一次錯過了,心里便極度的不安。
我們本應該成為比一般的師生關系還要好的朋友,因為,在別人看來,我所做的一切,已經超出了一個學生對一個老師的尊重和掛念。但是,我多年堅持不懈地試圖走近陳老師,可適得其反,越走離她越遠。
在我還在十冶子弟學校上學時,我去陳老師家,他們一家人確實是把我當做了自家人,他們待我是自然的、親切的。我考上大學,也的確讓他們榮耀驕傲了一番。但是之后,我的到來,無論是陳老師還是二黑子,以至他們的兩個孩子,都對我客客氣氣,他們會停下手中正干的事,專門陪著我。陳老師總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找話說,不是憶起這個孩子在我懷里尿過,就是訓斥那個孩子不如我讀書用功,搞得兩個孩子一見我去就找借口躲出去。而我又是懷揣著那樣的心境,于是,尷尬是不可避免了。
我最后一次見他們,是在我結婚不久,他們要舉家遷往河南一個銅加工廠,我和我的丈夫一同為他們送行。我將我們新婚的合影送給陳老師,同時,我還留給她我的通信地址。我以為我們的關系能在空間距離里保持下去,但是,我想錯了,陳老師竟從此杳無音信,而我就如同不小心將一個珍愛的風箏放飛了,手中拿著斷了的線,愣怔著檢討了自己好多年。
我是不是讓他們感到疲憊了,就像風箏,被那根線強繃著,既緊張又無奈地聽憑一種力量的牽引,掙脫是風箏始終的愿望。或者,陳老師就是這樣想我的,在她的眼里,我就是那個風箏。
我果真是掙脫了線的風箏嗎?我怎么沒有感到輕松。
選自“天涯社區·散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