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散章

克瓦斯

我曾在二十年前，喝過克瓦斯。

這一天，在莫斯科的全俄展覽中心，我聞到了從一間小木屋里飄散過來的氣味，記憶一下子被喚醒了，啊，克瓦斯！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隴東的大山深處謀生。夏日的一天，我和幾個穿著油工衣的兄弟，來到小鎮城壕，等著裝鐵架子。大中午，不見汽車來，暑熱難耐，進到鎮子上惟一的商店，一人花兩塊五角錢，買了瓶裝的飲料——克瓦斯。克瓦斯是進口的，還是國內產的，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酸酸的味道，琥珀般的顏色，的確逗引人的欲望，也十分解渴。說酒不是酒，暢飲的豪放里，又好像能帶來喝酒的感覺。要說不足，就是喝完不久，便不停打嗝，胸腔起伏，像個風箱。就喝了這一回，我把克瓦斯記下了。

我現在還奇怪，那么偏遠的小鎮，商店里沒有啤酒，也沒有汽水，怎么會有克瓦斯？

進入全俄展覽中心不遠，看到一組鍍金雕塑，一群歡樂的盛裝女性，做著永遠的歌舞動作。她們環繞成一圈，中間，是大捆的麥子，麥穗飽滿欲裂。寓意可能是民族團結，創造幸福生活吧。中心里還分布了十五座風格各異的建筑，分別代表蘇聯時期的加盟共和國，但多數都關著門，有的建筑已現頹敗跡象。全俄展覽中心原來叫蘇聯國民經濟成就展覽中心，可以想象當年這里活動頻繁，儀式不斷，插滿了旗幟，回蕩著口號，場面繁忙而隆重。風云變幻之后，這些石頭，只能代表一種記憶，甚至是一種傷痛。越是強悍的人，越可能傷在要害處，國家也難逃潛伏的劫數。在展覽中心的深處，噴泉洶涌，水沫飛濺，依然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滑旱冰的，抱著親嘴的，打瞌睡的，散步的，各自都有事干。他們是以什么心態，面對曾經的過去，我不得而知。他們在這里休閑著，快樂著，我不能說他們不在意發生了的過往，或者忘記了面包上曾有的一撮鹽巴。誰不愿意輕松啊，哪怕很短暫，誰又能老是沉重著眉頭。我也抬起雙臂，做了幾個舒展運動。這里自然少不了賣小吃的，兜售小玩意兒的。當然，也有賣克瓦斯的。克瓦斯，應該一直都在這里供應。小木屋前擁擠著，一位胖大嫂，忙碌裝杯，臉上始終保持著微笑。俄羅斯人愛喝克瓦斯，克瓦斯是不會消失的。

克瓦斯是用面包渣釀成的，而且是俄羅斯的傳統飲品，這我是頭一回知道。我跟著幾個俄羅斯人后面排隊，用十五個盧布，買了一杯克瓦斯，一小口一小口喝著，身子一下子涼爽了。

克瓦斯的味道，和我那年在隴東城壕喝的，竟然一模一樣。

一片樹林

來到莫斯科，住在城東邊的禮花賓館。我有早起的習慣，天上剛出現亮色，我已經走到外面去了。

我就看見，在馬路對面，有一片樹林，正在曙光里蘇醒。我是個愛樹的人，心里急切著，已經移動了腳步。

很冷清，沒有遇見人，過往的汽車也稀少。路邊，出現了兩個地下通道的入口，當時奇怪了一下，馬上意識到修成緩坡的一個入口，是供殘疾人使用的。我走下去，自己的腳步聲回響著，從另一頭出來，沿著路沿走十多米，一條土路，曲折著把我帶進了樹林里。

全是一種樹，顯然是栽種的，一棵棵高大硬朗，大小相差不多，多數樹身粗過我的腰。地上被青草覆蓋，踩上去，酥軟，有浮力，原來積滿了落葉。是一年又一年的落葉。上面的潮濕色淺，下面的已經腐爛發黑。落葉就這樣歸于泥土，營養新的生命，以另一種形式把自己還原。呼吸太通暢了，倒讓我不適應，似乎換了一副新的肺葉。被鳥叫聲催促著，太陽的光線，從樹林的頂端，金幣一般嘩哩嘩啦漏下，先是樹林的一角，移動著，明亮了樹林的一半，到我跟前時，樹木的半邊身子染上了陽光，我的半邊身子也染上了陽光，我的半邊臉，感受到了溫度。一會兒，整個樹林，都被陽光穿透了，樹木的另一邊，也被陽光的舌頭舔濕了，還有我，我的另一邊。地上的青草，都頂著迷離的光斑。陽光照耀著我，我卻像是置身于水分里，我的皮膚，吸收著水分，也吸收著陽光。陽光分明在動，在跳躍，像兔子那般，像一尾魚騰起，空氣有了彈性，用指頭彈一下，水珠就會飛濺出來。

樹林里靜悄悄的，在兩側，矗立著幾棟民居大樓，也靜悄悄的。我這個陌生人，在這個早晨，似乎獨享了整個樹林的空氣。

黑海的陽光

黑海的陽光，多汁，飽滿，如同俄羅斯少女的乳房，既充滿誘惑，又產生神圣感。

我喜歡早起，平時，天上剛顯露亮光，我便出門了，走在有樹木的路上，陽光一寸一寸，給萬物染色，我的額頭，記號般打上太陽的印記，我的雙手，纏繞上太陽的光線，是我在一個早晨，最動心的收獲。我五月里來到格連吉克，正是太陽的活力最充沛的季節，這個黑海邊的小城，被陽光充分照耀，擁有超出早晚的熱能和白晝。頭一天，我就發現，晚上十點多了，天色還明亮著，早晨，五點剛過，鳥鳴又喚醒了新的一天。又由于時差沒有完全調整過來，我睡得晚，起來比平時更早，而且還精神飽滿，不覺得疲倦，這讓我吸收了更多的太陽的光線，每天都長久地沐浴在陽光溫暖的汁液里。

我為什么會有如此旺盛的精力？必然是太陽，這力量的源泉，澆灌著我，鼓舞著我，使我大大減少了睡眠。從黑海上過來的陽光，如同激素一般，興奮著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片細胞，我總是處于清醒狀態。我就像一株走動的植物，用全身的葉片，追逐陽光，張開每一個毛孔，呼吸陽光。我看到，俄羅斯人對于陽光的熱愛，也到了狂熱的地步。只要是太陽照耀的地方，草地間，馬路邊，都有人坐著躺著，整個身子全泡進了陽光里。更有人一整天都躺在海灘上，解放身體，把秘密，交給陽光閱讀，洗禮般親近陽光。從地圖上看，格吉連克在黑海以北，卻是俄羅斯的南部，這里的陽光茂盛繁殖，肆意鋪陳，完全不同于我從俄羅斯文學里得到的陰霾、潮濕、寒冷的印象。在這里，俄羅斯人把陽光衣服般穿到了身上，似乎幾個世紀的陰影和灰暗，在這個地方，被太陽的光線侵蝕，都縮小了面積，失卻了主導地位。

當我航行在黑海上，海水呈現的，不是常見的那種蔚藍，而是碳素般的濃黑。只有從水面到水底的透徹，再進一步提純，被陽光反復照射，才會獲得這樣的顏色。這是肉感的色澤，生命的色澤，看起來是光滑的，有彈性的，撩起一捧，又是晶亮的，透明的，更是熱情的。敞開在陽光下面，我不知疲倦地望著大海，從跟前，直到遠方。我感覺到，陽光讓我周身溫暖，像柔軟的舌頭，舔遍了我的臉，我的雙臂。陽光，含著水分，含著糖分，含著欲望。我要說，黑海的陽光是新鮮的，是甘甜的，是微微的疼。黑海的陽光，剛剛發育成熟，第一次，睜開了羞澀的眼睛，對每個人，都是第一次。過了三個鐘頭，已經深入到黑海的腹部，我看到的黑海，和離岸時的黑海，還是相同的，似乎沒有任何變化。波濤不起，海面平滑，靜態，安詳，超然，但更加宏大，更加開闊，更加明亮。輪船頂部平臺上，一個老人，頭發花白，肩胛骨拱起，拿一只薩克斯管，一直吹奏，每一只曲子都不重復。他專注投入，自我陶醉，身子不時后仰，兩只腳，也踮動著節拍。幾個穿得很少的俄羅斯少女，隨音樂動了起來，又圍攏上去，扭動美麗的曲線。我是個內向的人，心里喜歡，也不善表達，俄羅斯少女一次次邀請我跳舞，我都紅著臉，不住擺手，后來被一個金色頭發，穿牛仔短裙的少女強拉了起來，身體僵硬的我，也跟著舞動，笨拙的樣子一定很可笑。要說我這時還情緒正常，那我沒有說真話，我要承認，雖然手腳不自在，但距離這么近，我產生了少有的沖動，甚至還有一點犯罪感。俄羅斯少女的與生俱來的性感，征服了我，快樂相隨的本能，感染了我。我像個傻子，也像個強盜，我的心電圖，已經紊亂。如果有機會當亞當，我就當一回亞當。人有時不像自己，有時還原了本性。美女總是賞心悅目，會叫人膽子突然變大，也能夠令莽撞的人膽子變小。蘋果還在枝頭，我只是欣賞了蘋果的顏色，我不是蘋果園的主人。但我已經愉悅，精神上的振顫，帶來的那種獨特體驗，是我從未經歷過的，并將持續到我今后的生活細節之中，起到某種喚醒的效果。

在格連吉克，一連幾天，我都要早早起來，站在陽臺上，觀察光線的變化。陽臺下面，是一個料廠，堆放著水泥、木板架。幾棵高大的樹木，不規則分布在料場四周。中午的時候，會開過來吊車、卡車，幾個裸露上身的工人，要么卸車，要么裝車，個個懶洋洋的，無精打采的，動作緩慢而笨拙，但料場的一角，稍不注意，不是被填滿了，就是被騰空了。早上，料場里沒有人，我似乎沒有看到物質的形態，只是看到了一堆亂而有序的符號。從陽臺上看出去，右邊是山丘，左邊是大海。早上，太陽的光亮，總是先從左邊開始出現，黑不隆咚的大海，先是一個角有了亮色，像是一片片魚鱗閃耀，像是解開了銀子的包袱。然后，明亮的部分開始擴大，像是被推動著行走，很快把大海全部點亮，煥發同一種色澤，一直延續到了岸邊，又跳上岸，向著陸地行進。實際上，右邊的山丘，也明亮了頭頂，樹木的樹冠，戴上了光線編織的帽子。爾后，光線下移，靠近海邊的樹木，身上全亮堂了。爾后，光線走動著，扶直彎曲的樹枝，甚至把樹上的鳥巢，也略略移動一下位置。一群燕子，吹著口哨，受驚般在低空飛行，實際是身體里增加了激素，要發泄，要聲張，實際是為新一天的到來興奮啊。大概十五分鐘左右，陽光就像一位勤快的油漆匠，已經把整個格連吉克油漆了一遍。這時，就能看出油畫的效果了。就看一棵樹木吧，站在陽光里，也能區分最亮的部位，朝東的一部分綠色的葉子，有些失真，透露出灼熱的模樣，另一面，潮濕著，散發一絲絲水汽，樹干的顏色，反而加重了，樹枝之間，有的部位清晰，有的部位要暗一些，凝重一些。如果站在樹下向上看，跳躍的光斑會從樹冠的罅隙紛紛揚揚散落下來，身子上落滿光斑，被裝點的如同一根光柱。陽臺下的料場，這時全都敞亮在了陽光之中，但卻顯露著某種意義，水泥、木板架，似乎在思考，并已經有了答案。這個時候，我就呆不住了，出門到海邊走走。身子一會兒在明亮處，一會兒在陰影里，空氣里有淡淡的甜味，散發著生澀的氣息。我體會著屬于我的幸福，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好時光里，人都會珍惜自己，善良心性，以至于產生那么一點點憂傷，一點點蜜汁般的憂傷。

黑海的太陽，給格連吉克帶來了充足的光照，一年之中，有250個晴朗的日子。據說，即使是冬天，這里也溫暖如春，很少有下雪的記載。陽光有情，進入海水，讓海水溫暖；進入鳥的胸腔，讓鳥鳴熱烈；進入葡萄，讓葡萄甘甜，成為美酒。我來了，黑海的陽光，進入我的皮膚，進入我的心，讓我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