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依范：一個心屬中國的國際人

張彥先生是中國外文局的老編輯、老記者，也是陳依范的朋友，他撰寫的《JACK CHEN與中國的對外宣傳》一文，追述了陳依范的一生。限于篇幅，未能全文采用，現把文中最精彩的部分錄后作為本文導語，以饗讀者。

“熟悉中國外文局早期歷史的人，對奇人Jack Chen大概沒有人不耳熟能詳的。他的中國名字叫陳依范，出生在當時英國所屬的特里尼達島，父親陳友仁是追隨孫中山鬧革命的外交干將。他本人雖然在外國長大又不懂中文，但是卻始終擁有一顆滾燙的中國心。在英國報紙刊物工作時，他以文字和漫畫大力宣傳中國的抗戰。1938年，他訪問中國時到了延安采訪抗戰情況，曾經要求留下抗日。1946年，他再次來華采訪解放戰爭。在延安的窯洞里，他向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介紹了他所了解的國際情況，特別是英國的進步運動。這一次，他再次要求留下來參加解放戰爭，再次被毛主席勸阻。因為，毛主席認為，讓他留在西方發揮宣傳作用，更有利于中國人民的革命事業。新中國剛一誕生，他就應周總理之邀立即回國參加開創新中國的對外宣傳工作，先是在《人民中國》，隨后在《北京周報》，極大地發揮了開路先鋒的作用。”

陳氏家族

我的曾祖父是太平軍，太平天國失敗后，他逃上一條英國輪船，當伙夫，最后到了英屬特里尼達島。在那里，他娶了一個華人女子，我的祖父和父親都出生在特里尼達島上。我祖父（陳友仁）后來成了特里尼達和多巴哥地區的第一個有色人種律師，當然也是第一個華人律師，當地華人有訴訟都來找他。

或許是因為曾祖父的原因，雖然祖父在那里已經非常成功，但他卻很關心中國的政局變化。1911年，祖父去英國，了解到辛亥革命的情況，立刻決定和另外兩個朋友一起回國。祖父不會中文，到北京后，他先在北洋政府的交通部供職，做顧問。1912年，他開始從事新聞工作，參與編報紙，后來成了北京著名英語報紙《京報》的主編，花了不少錢在上面。這是一份比較進步的報紙，反對帝國主義，反對段祺瑞；當時袁世凱想稱帝，梁啟超寫過一篇著名的批判文章，叫《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開始沒人敢登，他找到我祖父，祖父就在自己的英文報紙上破天荒地搞了個中文版，第一個刊登了這篇文章，各地報紙相繼轉載，影響非常大。但也因為這些“進步”行為，祖父被投入監獄，差點被槍斃。

1916年，祖父來到了上海，從此，開始跟隨孫中山先生，擔任其英文秘書、法律和外交方面的顧問，與孫中山關系密切。中山先生逝世時有三個遺囑，其中有一個對俄的遺囑（《致蘇俄遺書》），起草人就是我祖父。1926年，我祖父成為國民黨廣州政府的外交部長，在孫中山逝世后，與宋慶齡等人堅持“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三大政策。

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祖父安排他的幾個子女先后回國。先是我大爺（陳丕士）從英國回到中國，然后是我父親陳依范和兩個姑姑。1927年初，19歲的父親與姑姑陳友蘭一起第一次到中國。他們乘船到達武漢時，宋慶齡和廖夢醒（廖承志的大姐）都到碼頭來迎接。

1927年，祖父又成為武漢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長，在此期間他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也可以說是他一生當中的最大功績——收回漢口、九江英租界。

世界巡展

祖父是國共合作的積極擁護者，我們家里有一張相片，是國共合作時期國民黨中央委員會一次會議的合影，宋慶齡、宋子文和我祖父等都坐在第一排，祖父后面第二排站著的是毛澤東。正因為我祖父的身份和政治觀點，使得我父親得以與國共雙方的人都有所接觸，并開始了與宋慶齡、李立三等人的長期友誼。后來，父親晚年在美國期間，還成了美國宋慶齡基金會的高級副總裁。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之后，我祖父化裝成日本商人，和我的兩個姑姑，陪同宋慶齡，一起乘蘇聯的輪船，到海參崴，然后也到了莫斯科。

我父親就留在莫斯科學習繪畫和新聞，姑姑和大爺也都在莫斯科學習，當時宋慶齡也留在莫斯科，我姑姑和父親他們經常去看她。至今，我姑姑那里還保存著當時給宋慶齡拍的照片。

1937年至1938年間，父親再次來到中國，之前他曾回倫敦工作過一段時間。

當時中國抗日戰爭正打得激烈，他看到中國很多進步的揭露日本侵略中國、中國進行反抗的繪畫，認為應該把這些繪畫匯集起來，給全世界人民看看，讓全世界對中國的抗日戰爭和中國繪畫有所了解。

父親決定要辦這樣的繪畫世界巡展，就自己籌集資金，聯系朋友。每到一個地方，當地的進步畫家都表示支持，還把自己的畫也加入到展覽之中，將來如果這些畫賣了，可以支持這個巡展。巡展將中國的革命藝術第一次介紹給了世界，激發了許多歐洲人和美國人向中國提供援助。

1938年，父親接著在中國舉辦了一個既包括中國畫家作品，也包括美國和歐洲畫家作品的展覽會。這是中西藝術家之間第一次這樣的文化交流。展覽會當時曾到廣州、武漢和延安展出。

采訪毛澤東

1938年到延安辦畫展的同時，父親也作為《亞洲雜志》（Asia Magazine）和《雷諾德新聞》（Raynold's News） 的記者，采訪了毛澤東等中國共產黨領導人。在延安，他也畫了不少畫，其中包括朱德等人的畫像。毛主席將親筆簽名的《論持久戰》和《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送給了我父親。

在這次訪問結束時，父親向毛主席提出留在中國參加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斗爭。毛澤東主席和其他領導人則向他強調，他如留在西方對中國抗戰進行報道，將是更有價值的貢獻。父親最終接受了他們的建議。返回英國以后，他通過新聞報道、漫畫和其他形式的繪畫作品向世界介紹了中國的抗日戰爭。《雷諾德新聞》是與英國工黨結盟的英國合作黨（Cooperating Party）的報紙，發行量達一百多萬份。父親有關中國抗日及在延安對毛主席的采訪報道，當時在頭版刊登，反響很大。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歐洲爆發，父親不能離開英國，而在蘇聯的露西（他的第一位妻子）也不能離開蘇聯，于是辦了離婚手續。20世紀40年代，父親加入了英國共產黨，并為英國《工人日報》工作。這期間，他與同是《工人日報》記者和英共黨員的英籍猶太人貝蒂結婚。貝蒂是我的母親。

1946年，父親再次作為英國《雷諾德新聞》的記者來華采訪。非常幸運的是，他有機會在這一歷史性的時刻對內戰雙方進行采訪，在南京會見了蔣介石，又到延安再次見到了毛主席。采訪蔣介石的時候，別人只介紹說他是英國的記者，沒有說明他是陳友仁的兒子，所以蔣介石就接待了。后來蔣介石才知道原來這個采訪他的人的父親是自己的“死對頭”。

父親這次回國，除了采訪任務，還負有重要使命：把當時英共中央主席波立特致中共中央毛主席的第一封信帶到中國。后來在東北（好像是哈爾濱）的時候，父親見到了他的老朋友李立三，就將這封信交給了李立三，請他轉交中共中央。但是，這封信后來可能流失了。

在訪問延安期間，父親以第一手資料向中共領導人詳細介紹了有關歐洲民主運動和進步運動的形勢。父親當時又一次表達了想留在中國、留在解放區工作的意愿，不過毛主席等領導人還是沒有同意。在延安窯洞中與毛主席、朱德、周恩來、劉少奇等許多領導人的一次會見中，父親將自己的漫畫和其他繪畫鋪在桌子上，請他們欣賞。毛主席看過之后，卻要求父親（當時由廖承志擔任翻譯）協助中國共產黨在倫敦創辦新華通訊社倫敦辦事處。毛主席強調，這不僅是他本人的要求，也是在場所有其他領導人的愿望。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就答應了。周恩來當時同意，一旦時機成熟，就歡迎他回來為新中國工作。

1947年，新華社倫敦辦事處（New China News Agency London Office）成立了，這是新華社在西方的第一個分支機構，父親以自己的房子作抵押，才湊足了開辦費。他本人既任總編又兼管理，和其他工作人員一樣拿最低工資。經濟十分困難時，甚至以我的教育保險作為抵押借錢維持。我記得我跟父親一起去過他工作的新華社倫敦辦事處，地點在佛里特街（Fleet Street）。

在新中國的二十年

1950年初，父親帶著我一起回中國。父親到北京后，周總理曾邀請他到新中國的外交部做高級顧問，但父親經慎重考慮之后，覺得還是搞老本行——畫畫、寫作、編輯等，更為適當。所以經總理同意后，他先在喬冠華負責的新聞總署國際新聞局工作，后來參與辦英文版的《人民中國》，后來又到《北京周報》當顧問。父親的才能在新聞寫作和繪畫，但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一直到“文革”，他的主要工作卻是為英文“改稿”——因為當時能用英文寫新聞的人不多，需要他再修改潤色。他就像老黃牛一樣干著這個工作，從來沒有抱怨過。而且堅決不接受作為外國專家的優厚報酬，要求和其他同志一樣的待遇。唯一的要求，是每個星期有一天能夠畫畫，他的漫畫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發表了。抗美援朝的時候，他參加了赴朝慰問團，郭沫若是團長，那個團是周總理親自發的中國護照，所以我父親也拿到了一個中國護照。抗美援朝的后期，他畫了一張很有名的漫畫——《和平之前的最后五分鐘》，畫給美國兵看的，志愿軍把這幅畫作為傳單投到美國軍營里。

父親認為中國應該培養英文水平更高的寫作者，他向陳毅提出建議，搞培訓，用了一些西方著名的文學作品和新聞作品做教材，這就成了后來“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罪狀”。“文革”期間，讓他打掃廁所（在外文出版社），后來經過我們寫信反應呼吁，上面答應他可以不打掃了，父親就提出要寫個總結。他中文一直不大好，因此所有同事都要練英文，只跟他說英文，他就寫了一個英文總結，交給工宣隊，他們也看不懂，就叫人翻譯出來。等翻譯好了，令人哭笑不得，他寫了個打掃廁所的技術總結——廁所的什么地方要用什么工具，隔多長時間，該怎么打掃。可見他做什么事都那么認真。

1969年至1970年間，父親和他的第三位夫人陳元珍（我的母親早已去世）以及幼子陳杰，被送到河南省新鄉附近的上樂村與農民一起生活了一年。他得以近距離地觀察中國農民的生活，寫了大量的日記，也畫了許多畫。用這些素材，他后來在美國寫成了《上樂村的一年》（A Year in Upper Felicity）。

在河南，父親的健康狀況有所惡化，1970年左右，他給周總理寫信，說1950年回到中國是為了工作，現在沒有我做的工作了，該離開了。周總理安排他與廖承志談了一次，還到中國各地參觀，然后父親離開了他工作過二十年的新中國，先到香港，再到美國。

新中國的“大使”

1971年，父親到了美國。他被邀請到美國和加拿大的很多大學里面去講演，向北美人民講述他們想了解卻無從了解的新中國的真實情況，還有從正面理解的“文化大革命”。1972年，中美關系變化，尼克松要訪問中國，特地派班子向父親咨詢。父親后來告訴我，他當時提出的主要建議是：跟中國領導人打交道時，注意不要打蘇聯牌。洛克菲勒對華比較友好，當時是紐約市市長，他請我父親到紐約州的教育部擔任顧問。我父親應該是那段時間（20世紀六七十年代）里從大陸去美國的最有背景最有地位的人，所以非常自覺地成為新中國的“大使”，做了一些促進中美友好合作的事情。

1972年，父親曾以私人身份回國了一次。那時我在工廠里被隔離審查，在我不斷申訴下才放了出來。當時我就住一個七平方米的小房間里，父親來了以后，看到了，幽默地說：“比我結婚時住的還大呢！”臨走時，他問我是愿意留在中國還是跟他去美國，我選擇了留下，因為我認為那時中國已到了谷底，馬上就會出現非常大的新變化，我想去經歷這個變化。1973年夏天，父親率領美國第一個學者代表團訪問中國。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到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父親認為美國主流對華人及華人對美國發展的作用，都非常缺乏認識，所以他后來把主要的精力都投入到研究美國華人的歷史上。1981年，美國Harper and Row出版社出版了他的長期研究成果《美國華人》（The Chinese of America）。

在研究美國華人歷史的過程中父親認為對美國華人文化史的研究應當以在美國的中國戲劇為核心。他認為中國戲劇在美國華人的歷史發展中發揮了意義重大的特殊作用，成為廣大華人不分家鄉、宗派、政治觀點的聚集中心和特殊的教育方式。1982年至1992年間，父親擔任了“梨園在西方美國華人戲劇表演藝術中心”的總裁。直到逝世，父親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對《梨園在西方：美國的中國戲劇（1852-1986）》初稿（700頁）的進一步整理上，同時改寫成一個適合于一般大眾的簡寫本。

1995年，父親病危的時候，我從北京去美國看望他，給他帶去的最后禮物是中國發行的一枚有孫中山像的紀念幣。他把它捏在手中，撫摩它，用最大的氣力試圖自己拿起來看??去世后，父親的骨灰一部分留在美國舊金山，另一部分回到中國，安放在北京八寶山。

（原載《新民周刊》2007年第4期本文圖片均為陳一文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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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鄧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