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時,久居都市的我決定與朋友結伴西行參加社會實踐。車子在高高的黃河大堤上爬行。黃河河底或龜裂或時斷時續,不管往哪里看都好像是褐紅而又慘白的顏色,那顏色讓人想到了剛剛燃盡的一爐炭火,仿佛你觸摸一下就能燙出一手水泡,一陣微風吹過就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天熱得像發了狂,我們揮汗如雨。在黃河的拐彎處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村子,村子因樹而得名,叫“五棵樹村”。據說那里前幾輩的時候,全村確確實實只有這頑強生存下來的五棵樹?,F在環村已種下了不少小樹,顯然栽上沒幾年,雖有些弱不禁風,但多少給這黃河裝點了幾分生命的綠色。
在村頭有個苗圃,綠陰一片,讓長途跋涉的我們略感一些涼意。一個姑娘拿著一個特制的大瓢,瓢的下端有個長長的滴管,在每一棵小樹苗根上小心地滴上一點點水,那動作好像是輕撫睡夢中的嬰兒。
“小姑娘,能不能給點水?”我一邊問一邊不停地用毛巾擦著好像永遠也擦不干的汗,渴望能洗一把被汗水浸漬的臉。小姑娘遲疑了一下,轉身走向苗圃后面的屋子。屋子里的椅子上坐著一位老婦人,臉上帶著世事洞明的安詳。小姑娘輕輕對她說了些什么,老婦人點點頭,從腰間“嘩啦”一聲摸出一串鑰匙。這時我才看見在屋子和苗圃之間有眼水窖,水窖設有堅固的木蓋,木蓋上牢牢地鎖著一把大鐵鎖。我曾聽說水窖是這里人的財富,如果誰家的兒子想讓人介紹對象,準會夸張地說自己家里有幾眼水窖,因為這里的水比油珍貴。
只見小姑娘輕盈地走到水窖前,熟練地打開了大鐵鎖,用一個小木桶小心地提出一點水,倒在一個干凈的白瓷碗里,然后小心地用雙手捧著那碗水,走到我面前說:“走遠路渴了吧,快用吧!”我看了一眼,那水竟漂浮著一些細小的雜物,在白瓷碗里更顯渾濁。其實我只是想要一點水把臉涼爽一下,飲用水我獨自帶了許多瓶裝的純凈水,況且這不干凈的水似乎根本不能喝。等小姑娘轉過身來繼續汲水給我的其他同學,這時我則讓同伴把那碗水倒在我手上,開始洗臉。
聽到水落地的聲音,老婦人和小姑娘都不約而同地轉過來憤怒地看著我。老婦人“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伸開雙臂大喊:“作孽呀!”隨后竟然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小姑娘沒有去攙扶老婦人,而是驚叫著跑到我的身邊,迅速地搶過我的同伴正傾倒的白瓷碗,然后竟然跪在我的腳下,伸開雙手用力挖我腳下那一點被水浸濕的土,直到挖得見了干土后,才把手中的濕土捏成一個濕泥團,又跑到苗圃旁新栽的小樹邊,深深地挖了一個坑,把濕泥團貼著樹根埋下。做完這些,小姑娘這才急切地叫著“奶奶”向老婦人撲過去,慢慢把老婦人攙扶到椅子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切驚呆了,一時間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這時我才發現老婦人瘸了一條腿,剛才摔著的正是那條瘸腿,老婦人撫著那條傷腿痛苦地呻吟。我和同伴慌忙跑過去賠罪,老婦人鐵青著臉不理,小姑娘不住地抹著眼淚。
老婦人黯然的憤怒深深刺痛了我,如果做些什么能補償我的過失,我一定會不遺余力地去做,但老婦人只是憤然盯著剛才被小姑娘挖的小坑,表情愴然而悲痛。良久,我們才從小姑娘口中知道,老婦人是這村里原來的婦女干部,上了年紀后主動要求來到村頭培養苗圃。這村周圍和黃河大堤旁的小樹苗都是她老人家培養出來又一棵棵栽上去的。由于連年缺水,老婦人便挖了這個儲水窖。前年遭遇大旱,水窖里也難存住水了。為了剛栽上的小樹苗能夠成活,老婦人翻山越嶺徙步二十余里的山路去挑水,不料在一次途中一腳踏空摔下山坡,瘸了一條腿……老婦人嘆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孩子,不是我小氣,這樣熱的天,我的苗圃一天才用我自制的那一瓢水,你們不知道吃水的苦,可這樣糟踐水我心疼呀……”我愣愣地立在那里,眼里竟充滿了淚水,因為我知道這世上不僅有繁華的都市,還有饑渴難耐的黃河鄉村。
(張鳳祥摘自《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