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是我親歷的過往,我的所悲所喜,所憶所思。讓它們附著于紙,便不隨時光流逝。等我們慢慢變老,帶著微笑,坐在搖椅上慢慢聊。
愛情:每一次愛都是驚心動魄的
我和英達的相愛是在1987年。那年正好劇院要排一個新戲《縱火犯》,英達任副導演算作實習。我在里面演一個戲份很少的黑人小女仆。演出時我給自己梳了一腦袋小辮兒,滿臉滿手的黑油彩和一個大而厚的嘴唇,用尖而快的怯生生的聲音講話,可笑極了。那出戲在我的藝術道路上沒留下什么痕跡,但它卻改變了我的生活。
建組的那天,在會議室討論劇本,我和英達挨著。我排戲從來不帶水,因為我覺得無論坐下來談什么都先倒上一杯茶那是老年人的習慣。英達的面前放著一個保溫杯,滿滿的香噴噴的茶水。導演正在談劇本構想,我渴得要命又不好講話,就在紙上寫了句:“我能喝你的水嗎?我沒病。”他笑了一下,在下面寫:“當然能。但我有,AIDS(愛滋)。”
他就是這樣一個機敏幽默的人。他的聰明,他的博學,他的狂放和不可一世,讓喜歡他的人一見鐘情,讓討厭他的人不能容忍。
我們的關系有進展是在排戲后大概兩星期。一天,他進排練廳直接走近我,手握成一個拳頭放在我的手上,松開是一個被他的手焐熱了的雞蛋。我笑著把雞蛋磕開,連蛋清兒都還是水。
“你的手根本沒把它焐熟!”我大笑起來。
然后是我請他在一個叫“白樺林”的餐廳吃飯。
然后是我接到了一張紙條,上面寫滿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一定要娶你!我一定會娶你的!”
我們相愛了,像兩個18歲的少年。每天在劇院見面我們都大喘著氣。中午休息時我們跑到新僑飯店吃飯,整頓飯他都在教我唱英文歌。我那會兒一句英文都不會,靠死記硬背我的發音居然還特別準。4年后我第一次去美國時給美國人唱過那些歌,有個美國人無論如何不相信我根本不會說英文。
我不是那種把愛情一點兒一點兒給出去的人,我不在乎也不考慮是否自己像個傻瓜,我完全缺少女孩子的疑慮和謹慎,一旦愛上了就全心全意。人們常說:“真正的愛只有一次。”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我每一次愛都是“真正”的和“驚心動魄”的。
孩子:我的太陽
1990年3月20日早上8∶30我生下他。在其后的24小時內,我含著眼淚,對每一個來探望我的、還沒生過孩子的女人用低沉而真誠的聲音說:“千萬、千萬別生孩子,實在是太疼了!”
第三天,我已經可以下地吃飯,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盼著那輛新生兒的推車。走廊里驚天動地的哭聲一起,他們就來了,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我開始發現母親的心壓根兒就是和孩子連在一起的。兩個禮拜以后,我的傷口不疼了,我開始問英達我們是否可以再生一個。
兒子乳名“巴圖”,在滿語中是“英雄”、“勇士”的意思。
巴圖兩歲多了還不會說話,我曾經十分擔心,但我媽總安慰我說:“貴人話語遲。”
有一天晚上,電視里在播放新聞,巴圖在玩玩具。當播音員字正腔圓地說“新聞節目就播送到這里”時,一個幼嫩的聲音接上:“謝謝搜按(收看)。”我們都愣住了。然后,我大笑著把兒子抱起來:“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巴圖!”
“謝謝搜按,謝謝搜按。”巴圖笑著。能想像嗎?一個從不說話的孩子,第一句就說了四個字!我抱著他跑進客廳,對正在看報的爺爺高聲宣布:“我的兒子,天才!”
離婚:當愛已成往事
1991年英達的父親出現了第一次大吐血,當時血就像水龍頭里的水一樣從嘴里噴出來,我被那情景嚇得尖叫。時間長了,我也習慣了這個局面,我會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進醫院,然后開始漫長的守候。病房允許支床的時候我就支張行軍床,不能支床了我就蜷在沙發上,一住幾個月。
我幾乎48小時沒合眼的那次,第三天我出去給老人買飲料。當我提著兩大兜飲料走進病房,迎面撞見英達的堂弟英寧和他的妻子,我眼前一下子黑了,暈倒在床上。醒來后我大哭,說我需要幫忙,需要有人換班,我要睡覺!
英達不是不幫我,他不是在給上一部片子做后期,就是在準備下一個戲。并且多年來“丹丹什么都行”、“丹丹不需要也不喜歡別人幫助”的概念在他心里已根深蒂固。
不知道我們的愛情是哪一天悄悄溜走的。那些年我累苦了,到極限了,要崩潰了。我忽略了一個生活中重要的原則:給予比接受更為幸福。我總是忙著給予,不會也不太懂得接受,我忽略讓他人給予,也就是忽略他人得到幸福的權利。
必須誠實地說,離婚是我提出來的。離婚后的那個夏天,我要回了巴圖的“監護權”。白天,我以淚洗面,晚上抱著枕頭說話,逢人便哭訴自己的悲慘境遇。聽的音樂不是充滿宗教色彩,就是“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孤獨總在我左右”,基本上離精神病不遠了。
這時候,我認識了兩個特別好的朋友:蘇小明和張暴默。她們認為我不能一直以這副祥林嫂的形象示人,發誓要幫我一起開創新的生活。
家庭:幸福再次眷顧
我從來沒敢想像幸福來得那么突然。在我的心靈里曾有那么深的傷痕需要彌補和醫治,我以為再不能擁有愛情了。
他出現了,像一束光,把我和我的四周以及我目光所及的世界照亮。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回顧前半生的血淚史,蘇小明打來一個電話說到建國飯店聚會。盡管她一口咬定只是普通的朋友聚會,我還是隱約覺得“有情況”。
果然被我猜中了。在座的除了蘇小明、張暴默,還有一位英俊儒雅的男士。她們軟硬兼施地哄我過來,我本有幾分怨氣,這會兒全打消了,腳下有些飄飄然。
席間我與這位姓趙的先生比肩而坐,話語十分投機。那天晚上我沒開車,我的車壞了,于是趙先生送我回家。到了樓下他幫我打開車前蓋看了看,弄了黑乎乎的兩手機油。我說:“上樓洗洗手吧!”他猶豫著這是否合適。我告訴他沒什么不合適的。于是我們一起回到我那小得可憐的公寓中。
洗了手,我給他看我正在寫的“作品”,他邊看邊笑。那些文字真是太重要了,盡管最終沒有發表,卻讓他從中讀懂了我傷痛而落寞的心。
有一天早晨,他拿出一個漂亮的心形的絲絨首飾盒交在我的手上。打開一看—— 一條精美的K金項鏈。那是他在澳門買的,意大利著名設計師的設計:兩只手捧著一顆心形的鉆石。我得到了一生中第一個“定情之物”。
正在這時巴圖也走了出來。我的愛人對巴圖說:“你看,這只大一點兒的手是叔叔的手,小一點兒的手是媽媽的手。”
“那顆心是誰?”巴圖詭秘地看著我們,亮亮的眼睛里有所期待。
“當然是巴圖,我們捧著巴圖。”我們倆大笑起來,我們三個摟在一起。
我注視著他們兩人的眼睛。在他們的眼神里,心靈的太陽光輝燦爛!如果用我的兩條腿換那個時刻,我愿意換。我愿意從此為他們活著,做一切事,吃一切苦。我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對我說:你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了和他們在一起。
(本文由長江文藝出版社特別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