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暢1961年4月出生。做過中學語文教師,當過中學校長。曾任浙江省上虞市委常委、宣傳部長,現任上虞市政協副主席。為中國作協會員、浙江省書協會員、浙江省雜文學會副會長。
在四明山系的皺褶間,兩側是屏障似的挽手聳立的群山,一條寬不過三、四十米的溪,蜿蜒向東,奔流不息。山因溪而朗潤,而靈秀。如果說,山是筋骨,是肌膚,溪就是流淌的血液,是彌漫的魂魄。一座沒有溪的山,看盡山還是山;而一座山被溪環繞,則像鑲上了無數眼睛,又像夜空鍍滿了繁星,顧盼生輝,流轉生動了。
這里是徐懋庸的故鄉——浙江省上虞市一個叫“下管”的山區小鎮。這條潺潺溪流,便是孕育了徐懋庸的母親溪——管溪。對于徐懋庸的故鄉,其美和靈性,魂和文化,夢和枯榮,光和血火,古和未來,綠和生命,都離不開這條管溪。
一
近百年過去了,大山依舊,管溪依舊,可管溪的兒子已經走了。管溪聲聲,呼喚著徐懋庸;天地悠悠,思念著徐懋庸。
上善若水。管溪的水啊川流不息,濺起浪花,水利萬物而不爭的品格,自是讓徐懋庸悟出正直為人明如水,輕看名利淡如水,笑對人生韌如水這般世事人生之理,并砥礪著他無所畏葸,一直前行。徐懋庸是一顆流星,滑過夜空,絢爛得讓人驚艷不絕;又是一位落拓不羈、信馬由韁的“俠客”,走過了上虞的天地、中國的天地,讓人難忘其灑脫的背影。
在下管鎮新民村(原方山村),走過約300米的長弄堂,便是徐懋庸的故居。這是一幢極為普通的老式舊房,粗糙的磚木結構,低矮而且沉悶。昔日的喧鬧在時間的河床里沉寂了,就像流水淹沒了礁石,徐懋庸離開家門已經數十年了,這里曾經有過的悲歡離合,如秋風掠過樹梢的一陣嘆息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碩大的水缸、老式的灶臺、陳舊的菜櫥,無不在生動地述說著曾經的生活細節。一段塵封的歷史,會在一個偶然的時節被悄然打開。
1910年12月徐懋庸出生在下管方山村一個貧苦人家。父親是紗篩匠,母親心地善良。徐懋庸從小聰穎好學, 5歲僥幸進入本村方山小學讀書。“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無不對他以后的生活道路有著很大的影響。方山小學創辦的油印刊物《管溪聲》,無聲地開啟了他求知和寫作的興味。那所山岙的小學里,至今還流傳著有關他的一些趣聞:有一回上國語課,他偷偷地看了一本叫《新華春夢記》的書,被老師發現了。老師嚴肅地問:“你為什么不聽課?”他回答說:“這課《醉翁亭記》我已懂了。”老師又問:“你看的那本《新華春夢記》,這個書名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說:“新華是袁世凱的宮名,袁世凱在新華宮做皇帝只做了83天就結束了,好比一場春夢。”老師聽他回答得好,才免了一場當頭棒喝。
小學畢業后,他期望繼續升學,父親未允。因為貧窮,父母先后將徐懋庸6個兄妹中的3個送進了育嬰堂。跟隨父親做生意的當兒,他始終未曾扔過書本。他身邊揣著一本《唐詩三百首》,一邊走路,一邊吟詠默記。晚上和父親睡在客店里,“吃罷飯,洗罷腳,自然拿出書來讀”。不僅如此,他還經常向人借書閱讀,被人稱為“知識界的乞丐”。1923年初,下管“真五房”新辦了一所鹿溪小學,徐懋庸過去的老師,鹿溪小學校長徐用賓十分賞識他的學識和才能,聘請他去該校任教,時年14歲的徐懋庸,被鄉里稱為“神童”、“小先生”。以后他又到坤麓、民強小學任教,先后計4年。
徐懋庸十三歲那年,寫了一本日記,計365篇,約3.5萬字。1924年1月1日,徐懋庸在一本商務印書館印制的大16開本的直排式日記簿上寫下了第一篇日記:“校里開新年同學會……”在這篇日記的楣格上,印著薛瑄的一句話:“少年立身即從今日起。”這看起來似乎是前輩對后人泛泛的激勵,卻是對徐懋庸現實生活的寫照。因為從即日起,一個“紗篩匠”的兒子就要成為鹿溪國立小學的國文教員。“對我這個小先生,有的人稱我為‘神童’,但我并沒有把這當作終身職業的決心。因為我想深造成為一個學者文人。”在一月二日的日記中,他寫道:“日來詩興勃發,苦胸無翰墨,擱筆翻韻,東湊西拉,終無佳句。”在次日的一篇日記中,又寫道:“閱《管溪聲》,得到不少的感觸,自愧才疏,還是努力的去研究吧,空自羨慕嘆息是無益的。”為了讀書,他給自己制訂了一個“宏偉”的計劃:“吾將五年學詩,五年學國語,五年學琴棋書畫以自娛,又五年則遨游四海,此二十年中,非作小學教員,則廁身世界,二十年之后,則非吾所敢料……”(二月二十五日)。
徐懋庸自想沖出山村去,因為外面的世界定然很精彩。先前,他的朋友和同學“國雄想入商務印書館國語專科學校,我也想去,然家人的意思怎樣,不能確定”(一月十日)。一段時間以后,他似乎又聽聞一個好消息,“昨晚國語師范專修科寄來章程,我想去讀,今晨和父親千萬懇說,徐用賓先生勸說,答應我去”(七月二十二日)。但高興了只一天,“父親又變卦,不允我赴申”(七月二十五日)。
盡管只有13歲的年齡,但對徐懋庸而言,似乎已臻早熟,這一年他戀愛了。在一月二十三日的一篇日記中,他寫道:“伯云和經海仙結婚,請我們(我、學敏、宗武、伯永、月等)做禮生到他家去吃夜飯,統紹贊禮,我唱詩,宗武引路,月打鼓……”,親親熱熱、羞羞答答的一個“月”字,終將秘密暴露無遺。“夜里到GC家去,她說只一心向我,除嘗試以外,一切都依我,耳鬢廝磨,枕邊昵語,使人銷魂”(一月三十日)。以“GC”替代了“月”,其隱秘心理不言而喻。然而,甜蜜的初戀,頃刻化為烏有。令徐懋庸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晚上“和國雄到GC家去,被他先著,自愧手段不如,而怨GC之寡情,我欲咬指以斷欲”(二月二日)。這段來得快去得亦快的情事,自給少年徐懋庸純潔的感情心地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創痕。“今天我剃了頭,把所蓄之發一刀除盡,以冀斷了孽根,少生煩惱,誰知一刀方下,長發籟籟而下,不禁熱淚奪眶而出。”(四月七日)。
1927年化名“余致力”考入上海國立勞動大學中學部后,還有一則追求異性而失敗的“趣聞”:那是一天早晨,大家正在餐廳就餐,忽有許多人把奇異的目光集中在了一個面色偏黃、身著灰色中山裝的青年身上。正當大家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之時,一個女同學站起來便奚落這位男同學:“你們看,竟有這樣一個怪人……芝英不過同他一起開了幾次研究會,他就貿然向她求愛……芝英總是置之不理。前天晚上,他忽然向她發出最后通牒,說:一個社會主義者應該無條件戀愛,自由地結合,假若她再拒絕他的愛,就表示戀愛是有條件的,結合不能自由,不是一個社會主義信徒。他將為主義而犧牲,永別人間置身黃浦江中,以警醒她小布爾喬亞的迷夢……”徐懋庸這般談戀愛,似乎太過幼稚、太過草率,亦太強人所難,而這直率、簡單的性格,亦自給其人生的多舛命運埋下了伏筆。
一本日記,記述了一個13歲少年來得太早的憂悶與煩惱,同時也承載了一個日后將會脫穎而出的少年才俊早熟的夢想與追求。
二
在混沌中尋覓,在黑暗中探尋的徐懋庸,終于在夜幕掀起的一角看到了一絲微弱的光亮,時間定格在1925年。是年,上虞的一批進步教師,組織了“青年協進社”。也是在這一年,文化界著名人士胡愈之等辦起了上虞第一張報紙《上虞聲》。如魚得水的徐懋庸,當是有了用武之地,他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并多次得到胡愈之的幫助。
次年,受中共上虞獨立支部書記葉天底的影響,徐懋庸開始參加革命活動。他先后閱讀了《共產黨宣言》、《共產主義ABC》、《蘇俄文藝論戰》、《向導》、《中國青年》等刊物,蔣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他到慈溪工作,秘密編輯上虞“石榴社”刊物《石榴報》,后遭國民黨通緝,被迫避居上海。
來到上海,躲過一劫,對徐懋庸來說,卻是伸展了人生的舞臺。他化名余致力,在勞動大學中學部讀書。3年間,他先后自學了法語、日語、英語、俄語。1930年,畢業后的徐懋庸回到浙江臨海田浦中學任教,開始翻譯法國羅曼·羅蘭著的《托爾斯泰傳》及一些文學作品。
徐懋庸再次來到上海,是1933年的春天,這時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方興未艾,鏖戰正酣。在魯迅的旗幟下,匯集了大批中國文化精英,他們利用上海獨特的地域政治環境,以文學作投槍和匕首,為進步和正義吶喊,形成了一種非同尋常的文化景象。
對初來乍到的徐懋庸而言,無名小卒的身份地位,要融入大上海,要得到大上海的認可,又談何容易。他翻譯的《托爾斯泰傳》,分別送到黎明書局、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但均被退回。爾后,他又一鼓作氣翻譯了高爾基的法譯本小說《秋夜》。他滿懷信心地把譯稿寄給胡愈之負責編輯的《東方雜志》,等來的消息則是“早有人譯出發表了”。后來胡愈之介紹了日本山川均著的《社會主義講話》一書讓他翻譯。譯成出版后,一筆不菲的稿費收入,才使徐懋庸勉強得以在上海灘立足。
要論讓徐懋庸充分張揚才氣,并令其從真正意義上進入上海文壇的,則要數《申報》副刊《自由談》了。當年徐懋庸常翻閱《自由談》,尤愛讀魯迅的雜文,他晚年曾經追憶:“那時,我樹立了做一個進步作家的決定,胡愈之是我的模范,而最高的目標是魯迅。那時我已對魯迅十分崇拜,讀了許多他著譯的書。”他最早兩篇模仿魯迅文風寫的《〈藝術論〉質疑》、《青年的心》兩篇雜文,試投《自由談》。后來很快發表了。不久,主編黎烈文又給徐懋庸寫信,言及這樣的文章很合需要,希望能夠再寫。自此,徐懋庸與雜文結下了不解之緣,并嶄露頭角。
隨著雜文不斷發表,他的文名漸熱,好事接踵而至,《托爾斯泰傳》譯作由華通書局正式出版。拿到譯作,他的第一個條件反射便是:趕快給魯迅先生寄上一本。1932年11月的一天,這是他第一次給魯迅先生寫信寄書,這自然也是他與魯迅先生恩恩怨怨的肇始。魯迅先生,于收到書當夜復信。自此以后,徐懋庸開始與魯迅有了頻繁的書信往來。
在回憶錄中,徐懋庸這樣寫道:“1934年新年,黎烈文邀請《自由談》的10個撰稿者聚餐,其中有魯迅、郁達夫、曹聚仁、陳子展、林語堂……也有我。林語堂晚到,那時大家已經入席了。他坐下之后,就對魯迅先生談起來,他說:‘周先生又用新的筆名了吧?’因為當時魯迅先生的筆名是經常改變的。魯迅反問道:‘何以見得?’林語堂說:‘我看新近有個徐懋庸,也是你。’魯迅先生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我說:‘這回你可沒有猜對,徐懋庸的自身就在這里。’大家也笑了起來。”可不是?連大名鼎鼎的林語堂都“上當受騙”,徐懋庸之學魯迅雜文,既求形像更求神似,從中可見一斑矣。
作家憑作品說話,徐懋庸的雜文及其譯作,引起了在上海的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的極大關注。1934年春,“左聯”委派時任宣傳部長的任白戈負責找他談話,并介紹徐懋庸加入了“左聯”。魯迅是“左聯”的委員長,這自令徐懋庸激奮不已。不久,徐懋庸又被選為“左聯”常委,擔任宣傳部長。翌年春,由于“左聯”領導成員田漢、陽翰笙被捕,任白戈身份暴露而被迫前往日本,徐懋庸擔任左聯書記,年僅23歲。因為工作的關系,徐懋庸常有機會見到魯迅,魯迅則依然關愛著這位勤奮筆耕、可愛至極的青年人。魯迅曾經直言不諱:“有不少‘左翼’作家,只‘左’而很少‘作’,是空頭文學家,而你每年至少譯一本書,而且文章寫得不少。”1935年3月,當徐懋庸將《打雜集》約請魯迅作序時,魯迅欣然提筆:稱這部雜文集“和現在切貼,而且生動、潑辣、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我所以極為高興為這本集子作序。”魯迅很少給上海的青年作家作序,徐懋庸有此殊榮,自是幸甚。
三
1935年11月,黨組織為貫徹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寫信和派人通知“左聯”,提出文藝戰線需要組織新的統一戰線團體,建議“左聯”解散。魯迅是“左聯”旗手,解散“左聯”要向魯迅匯報,由于對一些問題看法不同,周揚與魯迅又有些許過節,就派徐懋庸去找魯迅。
1936年在上海左翼文化界內部發生了“兩個口號之爭”,一個是周揚等提出的“國防文學”口號,另一個是魯迅等提出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徐懋庸則是“國防文學”派。本來說,文壇爭鳴是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因為每個人對某一對象的認識、理解、視角不同,產生批評和反批評實屬正常。但雙方必須以尊重他人、尊重真理為道德底線。而恪守這一道德底線最起碼的條件就是應具備冷靜的思索和平實的態度,當年的“兩個口號”之爭,似乎夾雜著太多的復雜成分,當時徐懋庸先后三次去找魯迅,1936年2月18日,當徐懋庸最后一次去見魯迅時,魯迅臉色很不好看。不用說,其中的疙瘩是魯迅以為徐懋庸是周揚的人,而徐懋庸的苦衷是,“周揚是黨的負責人,應該相信周揚”。
為了澄清一些問題, 1936年8月1日,徐懋庸寫了那封引起魯迅極大不滿的信,認為魯迅對于黨的基本政策缺乏了解,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是錯誤的”。魯迅把徐懋庸的來信看成是挑釁,認為他代表的是某一群即周揚等反對他。其時,魯迅已抱病在床,但仍然花了4天時間,寫成《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一文,魯迅重申擁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并對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口號作了闡述,公開發表在8月15日的《作家》雜志上,這樣就令兩者矛盾公開化了。當時,徐懋庸正在上虞老家,當他讀到魯迅這篇文章后,痛哭了一場。盡管如此,徐懋庸“還存著希望,且有信心”,他認為“有朝一日,有些問題是會對魯迅先生說清楚,得到他的諒解的”。他對魯迅的崇敬之情依然不變。
徐懋庸與魯迅爭論那年年僅26歲,他在后來的文章中提及這件事:“三十年代上海的亂子,固然有種種原因,但我的驕和躁,起了很大的作用。”魯迅是人不是神,魯迅言辭自然也有過激之處,但激怒魯迅的,是徐懋庸,這是不爭的事實。更難以預料的是,兩個月后,魯迅與世長辭。驚聞噩耗,徐懋庸如遭晴天霹靂,他說:“這在我心頭撒下了一種成分十分復雜的痛苦”,悲痛“是異于一般人的,是無法表達的”。其坦誠其痛苦撼人心魄。他提筆,寫了十六個字的挽聯:“敵乎友乎?余惟自問。知我罪我,公已無言。”“我在我和魯迅先生的私人關系上所感覺到的哀痛,總算是寄托在這十六個字之中了”,當時的徐懋庸這樣說。任白戈為《徐懋庸選集》所作序中有這樣的評價:“我對懋庸的認識是,他這個人不是尖酸,而是尖銳,他尖銳而不刻薄;不是無情,而是有情,像個保溫瓶,外面冷,熱在心里。”這樣的評價是全面、客觀、公正的,然而,對徐懋庸的這般深層的了解與認識,似乎來得太遲太遲了。肅立在魯迅遺體前,徐懋庸萬千思緒“剪不斷,理還亂”。徐懋庸說:“看了那依然嚴肅、正直、強毅的遺容以及紛至沓來的瞻仰者,我總感到先生雖然已經‘無言’,但是他的永留在中國大眾身上的影響,就是此后‘知我,罪我’的代言者!”此言極是,徐懋庸已經隱隱感覺到今后人生道路的曲折了。
由于受到魯迅的公開指斥以及一些同仁的冷淡和不信任,徐懋庸一下子陷入孤獨的境況。面對這樣的困境,他決定告別上海前往延安。到延安不久,他受到特別的禮遇。毛澤東、張聞天等中央領導同志代表黨中央和邊區政府舉行宴會,歡迎徐懋庸、蕭軍等七、八個新到延安的文化界名人,這是徐懋庸第一次見到毛澤東。
1938年5月下旬,毛澤東又單獨在鳳凰山麓的窯洞里約見了徐懋庸,聽取了他關于“左聯”解散過程及“兩個口號之爭”的情況匯報。毛澤東對一些問題逐一作了分析和解釋,認為這次爭論,是在由內戰到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轉變關頭發生的,不但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有益的。爭論的性質,是革命陣營內部的爭論,不是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爭論。毛澤東的談話,似春風化雨,一下廓清了他久郁于心的疑慮,消弭了他沉積于胸的塊壘,徐懋庸感覺“如渾沌開竅,如重感冒發汗,頭腦清醒,身體輕松了”。毛澤東還詢問了徐懋庸的工作分配情況,并親自指定他到抗日軍政大學工作。最后,毛澤東還鼓勵徐懋庸解決入黨問題,親自為徐懋庸挑選了入黨介紹人。
同年8月1日,抗大紀念建軍節,在會后聚餐時,徐懋庸又一次見到了毛澤東,并與毛澤東和中央軍委參謀長滕代遠同席。席間談話之際,毛澤東問徐懋庸:“你結婚了沒有?”當得悉其已經結婚并有了兒女后,毛澤東接著說:“最好把他們接到延安來。”并囑咐滕參謀長想辦法辦理這件事。不久,其妻子劉蘊文和執提、執模兩個兒子一起來到了延安。也就在這一月,徐懋庸經艾思奇和張庚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邊區從事教育、文化工作的那些年里,徐懋庸深切地感受到環境的寬松,學術的自由。他先后編寫了《社會科學基礎教程》、《社會科學概論》,負責主編《華北文化》,注釋了魯迅的《阿Q正傳》和《理水》。
新中國成立后,徐懋庸先后擔任中南軍政委員會委員、中南文化部副部長、中南教育部副部長,武漢大學秘書長、副校長、黨委書記,中國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等職。在繁忙的行政工作中,他仍不間斷寫作,著有《馬克思列寧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簡單介紹》、《工人階級與共產黨》、《魯迅——偉大的思想家與偉大的革命家》等書籍。上個世紀50年代中期,徐懋庸鑒于現實生活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有感于一個共產黨員的責任,重操雜文這個武器,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人民文學》、《文匯報》等報刊,發表了100多篇計30余萬字的雜文。他寫的《教條主義和修正主義》、《不要怕民主》、《不要怕不民主》等雜文。
徐懋庸的雜文是獨到的,表現在對美與真理的獨立思考和發現,表現在獨創性的真知灼見,決不人云亦云,違心從上從眾,更不自欺欺人;表現在對邪惡與謬誤的批判與決不合作。這樣的個性,這樣的文風,在那個年代里,自會“惹禍上身”,在反右運動擴大化中,他被錯劃為“右派”,以此帶來了又一場人生劫難。
四
每每讀徐懋庸的雜文,我仿佛觸摸到難以言喻的神秘和蒼涼,作品中的律動凝重經典,充滿了生命活力,讓人愛不釋手,欲罷不能。讀著,讀著,更讓我想起徐懋庸曾經的凄慘歲月,令我走進他的蒼茫人生。作為一個文人,一個雜文家,世事變遷自在徐懋庸的夜里融成蒼茫一片,也許蒼茫里的守望恰恰是他的天職。他像形單影只的漂泊者,背著行囊穿戴樸素行走在路上。他意識到個體的渺小,感到雜文之旅的蒼涼,同時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的價值和責任,靈與肉的沖突攪得他徹夜不寧。他被完整徹底的孤獨感摧折、糾纏,而誰也無法分享他的內心深處代價高昂的幸福。他在秋風秋雨中漂泊,一次次回眸故鄉明月,分明看見那淚水順著他的面頰流下,卻分不清哪些是思鄉的熱淚,哪些是路上的冷雨。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家鄉,永遠是徐懋庸的精神后援和心靈避風港,因為家鄉有鄉情、親情。
在徐懋庸的記憶里,父親養育了他,供他讀書,教會他怎樣干農活,做生意,怎樣繃紗篩,但有時免不了粗暴的打罵。比之父親,母親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在苦難面前只會忍受,但她卻用整個心愛著兒子一輩子。她用縷縷白發織成兒子遠航的征帆,耗盡全副心血化作澆灌兒子成長的雨露。
徐懋庸沒有忘記,1926年上虞那次革命失敗后,國民黨要捕捉的8個對象中,他就是其中一人,那時他才16歲,身體那么瘦,個子那么小,一逃便是兩年,做母親的怎能不牽掛呢?當徐懋庸從上海偷偷回來見母親時,母親一見到他便是淚水漣漣,幾近暈厥,他抱著兒子上下細細端詳,一邊用手理著兒子的一頭亂發,一邊抹著淚抽泣著說:“那時候,驚嚇是不小的,我急得病了一場,不知道你在外面怎樣了,后來接到你的信,說是到了上海,才放了心,他們那時專要搜你的書,把一間破屋搜遍了,好在我先得了風聲,藏過了,如今還在哩……”說到最后一句時,母親竟然破涕為笑,徐懋庸心里至為明白,母親的微笑是為兒子遮風擋雨的滿足,是為自己急中生智、化險為夷的欣慰。讀懂了母親,讀懂了母親的微笑,徐懋庸深情地看著母親,淚水亦奪眶而出。依偎在母親懷里,徐懋庸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和幸福。
家鄉的管溪水,無論是清澈還是渾濁,是浩瀚還是簡約,在徐懋庸心里,它都是永生的精靈,都是一脈永不消退的潮流。晚年的徐懋庸曾3次回到故鄉下管。1961年冬,已摘掉右派帽子,在哲學研究所工作的他,帶了小兒子徐克洪、小女兒徐延迅回來。到了下管,鄉人見有陌生人來,問:“這是誰?”他幽默地對兒子說:“告訴他們是右派分子徐懋庸。”他還是那樣耿直、率真、自嘲。這一年,他老父親尚健在,但雙目已經失明。父親用雙手將兒子從頭到腳細細的撫摸了一遍。父親這一摸,對于徐懋庸,心里自是酸楚,為已是風燭殘年的父親,亦為曲曲折折的自己。知子莫若父。1963年冬,當徐懋庸第二次回故鄉時,父親不加掩飾地對兒子說:“你的城府不夠深,個性執拗,常常會惹麻煩,千萬要當心。”盡管一生都沒有離開下管大山的父親,不可能理解哪怕像徐懋庸這樣的人杰,也擺脫不了時代的風云周遭與個人命運際遇的因果緣由,但父親還是一語中的。幾年后遭遇“文革”,徐懋庸又被打成反革命,精神肉體都受到嚴重摧殘。
受到折磨的,不止是徐懋庸夫妻倆,還包括他們的孩子。其時,他和愛人王瑋每月20元生活費,3個小孩沒有工作。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夫妻倆自忍受得了這樣的災難,可小孩又怎能忍耐呢?當13歲的小兒子看到別人戴了紅袖章,他回家也做了一個,卻被造反派打了三個耳光時,兒子向父親告狀,父親除了沖著兒子發火又能作出怎樣的解釋呢?兒子、王瑋、徐懋庸三人抱頭痛哭。
1973年徐懋庸回故鄉,不是“衣錦還鄉”,是“解甲歸田”。老父親已經去世,他想把兩個女兒徐小九、徐小毛送到下管插隊落戶,但因種種原因,無法落實。這以后他就再也沒能回到日思夜慕的家鄉。
1977年2月7日,距那年的春節還有10天,徐懋庸帶著深深的摯愛亦帶關深深的憾恨走完了艱難坎坷的人生路。
他走得太突然了,走得太匆忙了。僅一年后,1978年12月,他的右派問題得以改正,他的黨籍和一切政治名譽得以恢復。1979年4月12日,組織上為他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召開了追悼會,周揚等戰友送了花圈并參加了追悼會。“懋庸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堅持真理的一生,是艱苦奮斗的一生……”這是組織對他的最后定論。如若地下有聞,徐懋庸應稍感寬慰了吧。
關于徐懋庸,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限于篇幅,就此打住。古人有一句話,我覺得正適合徐懋庸的一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