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印象

封藏心底的桶街記憶

談起桶街，張大爺笑了，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顫動，渾濁的眼睛里，透露著復雜的感情，有回憶的快樂，也有對逝去歲月的惋惜。“那時候，每天上下班我都從桶街走過，桶街的老板們都認識我，看見我總問一句：‘老張，來啦?老張，回家啦?’”張大爺年輕的時候是個有名的修鞋匠，店鋪就開在桶街附近，對他而言，桶街就像是記憶里的一條河，流淌著幸福和快樂，且奔流不息。

50年代以前，福州雖面對閩江水，卻家家吃水愁，每天清晨，勤勞的婦人便挑著一副空木桶，咣當咣當地來到江邊，費盡全身力氣，裝兩桶水回家為做飯之用，在當時，似乎每戶人家都有許多只木桶，福州有句俗語為“三家甲五桶”，說的便是因爭桶而起的矛盾。需水必要桶，要桶必購桶，木桶何處來?居民遙指“桶街”去。

老桶街，位于福州中亭街東面，與新廟口交界，可通中亭街后洲巷、尾透街和塢尾玉環路，街路不寬，大約5米左右，靠南是合掌街，靠北是半爿街，它形成于清乾隆年間，當時的桶街規模很大，有40多間店鋪，以制桶聞名。桶街里販賣著多種多樣的木制品，主要有挑水的木桶、手提的勾桶、井里取水的吊桶和農田里潑糞水的糞桶，此外，還有用于洗澡和洗衣服的腳桶，用于洗臉的面盆等。一般居家使用的木制器具，在桶街都可以買到，如廚房里使用的菜櫥和鼎邊蓋，用于炊飯用的甑，還有切菜用的大小砧板。桶街所制造的產品，看起來并不雅致，但很實用，許多人慕名而來，用張大爺的話來說：“當時的桶街風靡東南亞、臺灣等地，老一輩們無人不知道桶街。”

桶街中一直流傳著一門吃香的手藝——箍桶。桶街最興盛時期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時從事此行的有60余家，后來，制桶工匠都被“合作”到臺江義洲自馬橋附近的福州圓木廠。1979年，廠里就有箍桶匠190多人。“過去，桶的用途廣泛，市場需求大，我們經常為趕工加班，特別是水桶，50年代前，為挑水，家家戶戶‘搶’桶，60年代后，各居委會修建了供水站，但一副上好的木桶仍是人們排隊接水時可堪夸耀的家什。從70年代中后期起，隨著自來水的入戶，特別是鐵皮桶、塑料桶的出現，木質水桶也就悄然退隱。而箍桶手藝也快后繼無人咯……”張大爺說。

在張大爺的家中，我們看到許多古老的木制家具，最顯眼的是一個60年代在桶街購買的菜櫥，紅色的油漆因時間流逝已經剝落待盡，古樸的家具傷痕累累地立在墻邊，落地式的菜櫥，上面依舊放著碗盤，油鹽，菜肴等，下面兩層則放著面盆等器皿。

家具用的時間長了會出現瑕疵，桶用久了也會漏，然而老一輩們就是舍不得換，他們請來匠人修補，一番折騰，一件家具又能多用幾年。

老人家一邊講述關于桶街的故事，一邊用褶皺的手撫摩著這些舊物件，他說：“人老了，似乎許多故事都已忘卻，但桶街給我留下的印象卻依舊如此深刻。每天，我聽著刨木頭聲、店主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擠過人群，穿過桶街，然后開始一天的忙碌。中午客人稀少時，我就會到桶街與店主們談天，談生計、談家庭，他們告訴我，他們祖上都是制桶的手藝人。夕陽落下，桶街依舊人來人往，特別是盛夏，桶街附近的人們，有時吃過晚飯還會帶著孩子出來逛桶街，乘機置辦些生活用品。十幾年了，我已經十幾年沒再去過桶街，聽說兩年前拆遷了，真遺憾。”

張大爺輕輕嘆了口氣，眼神凝重地望著這些古老的物件，仿佛看著他們，就看到年青時候的他，看到那個雖日日為生活奔忙，卻充實快樂的他，仿佛也看到那條人潮攢動的桶街，看到那些熟悉的老手藝人們臉上的笑容。

漸漸消逝的老手工藝

微風輕撫，細雨斜織，低沉的天幕下，現在的桶街顯得格外蕭條。一條五六十米的老街，一排簡易搭建的店面里擁擠地擺滿各式各樣的木制品。所謂的桶街里桶的影子已十分稀少，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竹木器具，如甑器、砧板、斗笠、大小蒸籠等。

“聲聲木桶”的老板楊顯聲指著店鋪前方正在修建的大廈說：“看，老桶街就在那。搬遷讓桶街的規模越來越小。”原來，兩年前城區改造，桶街正好被列入拆遷范圍，雖然原桶街生意不錯，但店主們經營的大多都是小本生意，拆遷后租不起幾千元的店面，只好暫時將“新居”搬遷在臺江華聯后面，在臨時搭建的店里合群做生意。舊桶街由于已經有百年歷史，名聲響亮，人氣很旺。而新桶街被暫時安置在這個小巷里，許多人都找不到，新舊桶街前后不過百米，經營狀況卻天壤之別。

或許是下雨的關系，或許是臨近中午，桶街里除了店主們互相串門外，極少看見購物的居民，一位店主看見我正與一家無名砧板店的一位姓黃的老板聊天，開玩笑地說：“買塊砧板吧，他的砧板不錯，一塊可以用很久，如果你買，老板還會買一送一呢。”我笑著謝絕了。

黃老板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告訴我，自家店已經開了一年多了，賣的都是砧板，前來購買的大多是一些飯店的熟客。他的店面很小，里面卻堆滿大大小小的砧板，一些是經過加工的，一些因潮濕發霉了，一些還保留著樹皮。店外雨聲滴答，我們站在店門口觀察著店主舉動。他整理了一會“存貨”，然后找出一塊發霉的砧板，再用一個自制的圓規，在砧板上畫一個圓，最后根據淺淡的鉛筆痕跡，用小斧頭劈去多余的部分，天色昏暗我們看不清許多細節，便問道：“這么黑怎么不開燈啊?”店主頭也不抬地說：“這沒燈。”“那晚上做生意怎么辦?”“天黑了就關門了。”“這生意好嗎?”他抬起頭沖我笑了笑：“你看了這么久，你覺得好嗎?”接著低下頭繼續說：“混口飯吃了。”一會，黃老板又拿出電刨刀創砧板，小小的店里噪音轟鳴，木屑漫天飛揚，落到他的頭上，落到他的身上，他都全然不理。

六十多米的桶街，現在只有一人堅守制桶手藝。在姜守熙10平方米的無名小鋪里，我聽到了一位老手藝傳承者對后繼無人的感慨。他告訴記者，現在，桶街里店面亮相最多的是大大小小的桶狀飯甑和浴桶。雖然這兩種“桶”賣得最火，但因山區貨就地取材，人工便宜，成本低，因而他也不輕易動手制作，他的小店里所擺放的大部分桶，和其他小店一樣都出自山區人家之手。不過，偶爾他也會接到特殊的定單：酒桶、巨型圓澡桶、馬桶、方型飯甑……但數量比較少。

姜守熙一家自祖父起就一直在桶街做家具，也會做桶。桶街最盛的時候，桶店達32家，主要產品有水桶、吊桶、膠桶、面桶、糞桶等。在舊桶街時，他每天賣出上百元都不成問題，但現在每天不過二三十元。以前晚上11點仍燈火通明的桶街，這一年多來下午5點就關門閉戶了，逐漸地，許多商戶從桶街退出了，桶街的制桶手藝也因無人問津而逐漸失傳。如今的桶街，相當一部分店是寧德人經營的，他們從寧德老家運進杉木，雇用年長的箍桶匠制作木桶、木器，然后再拿到商店販賣，但經營的規模都比較小。

雨水打濕了我的衣裳，我徘徊在桶街濕漉狹窄的街區，看著無論風吹雨打都始終勤勞努力的生意人，心想著：他們為何如此堅持?或許是他們還在等待，等待桶街恢復光芒的一天，到那時，他們的生活一定會好起來。只是，那天幾時到來呢?

被年青人忘卻的桶街

那日在網絡上看到這樣一條消息：“我要結婚了，欲購買木桶作為衛浴潔具，哪位朋友若知道購買去處，請告之，謝謝。”然后，后面某好心人回復說：“福州臺江桶街。”

當時我們都不曾聽說臺江還有一條古街名為桶街，想來，不知是自己的孤陋寡聞，還是桶街已與時代脫節，至少從小生活在福州的我，以及我的朋友們從未向我提起過桶街二字。

采訪當日，我們走在“所謂”的桶街中，在“聲聲木桶”店里，我看到了許多年青人親睞的浴桶。老楊的“聲聲木桶”店已經在桶街經營二十幾年了，他賣的大多為浴桶，橢圓型的大桶，大約有一米長，半米寬，七八十公分高，桶里還擺著一張低矮的靠背椅，供人坐著泡澡之用。看到這些，不禁讓人聯想到一副美麗的畫面，丫頭們為沐浴的大小姐洗浴，彌漫著熱氣的木桶中漂浮著紅色的花瓣，四周充滿著少女的芬芳氣息，此情此景是多少現代女孩追崇的浪漫與美好。

在“聲聲木桶”店里，我們還看到一個奇特的木桶，店主在大桶上安置了兩條鋼制水管，乍看下，似乎很不協調，但因水龍頭制作為粉紅水晶的樣式，又讓人覺得多了幾分少女的活潑，按老楊的話來說：“舊工藝就要與新產品結合，這樣才能符合市場需求。”

在桶街，浴桶估計是賣得最好的物件。老楊告訴我們，他的浴桶都是由他們廠自己生產，東北三省、安徽等地都有訂貨，但不多，購買的多為美容店、桑拿城，以及部分的家庭。這種大浴桶女孩尤其喜歡，她們覺得有情調，在木桶里倒入牛奶、放入花瓣，泡起來別有一番風味。而且它由天然杉木制成，可以幫助中藥發揮藥效，具有保健效果。木桶沒有靜電，防腐，且有天然香味。木桶的保溫性能好，根據測試，每小時溫度僅降3～5度，一般泡2個小時沒有問題。木桶還具有移動性，搬家后木桶也可以跟著搬，所有型號的木桶都不是固定的。但是，木桶也有其缺點，杉木材質較松，如果長期使用可用到十年左右，但如果不用，時間久了木頭間的縫隙將會變大，木桶則會出現漏水問題。

然而，讓老楊沉重的是，盡管這些浴桶不乏熱愛新鮮，追求時尚的年青人的追捧，但現如今這偏于一隅的新桶街，他們能夠找到嗎?

看著桶街中大小店鋪里擺滿的飯甑、蒸籠、木桶等器皿，我突然想起兒時家中炊飯用的木桶，不知它被遺忘在哪個角落，或已長埋某垃圾場里了。記得小時候，家里還未使用煤氣灶時，每天放學回家，臨近家門時，木桶中蔓延的飯香便猶如一只無形的手，拉著我加快步伐，到后來，飯香消釋，留下的只有高壓鍋“哧哧哧”的叫聲。認識桶街后，我在以往所有班級的QQ群里都問了一句：“誰知道桶街?”得到的結果讓人震驚，我們這群八十年代后的人，雖然從小生活在福州，卻只有幾個居住在臺江的人知道桶街，但也僅僅局限在知道而已。

昨天，我問爸爸是否知道桶街時，他說：“聽過，以前在中亭街附近，現在就不知道了，好象不存在了吧。”聽罷，我沉默了許久。福州的傳統街道一條一條拆遷，一條一條改造，他們當初都曾輝煌過，他們當初都曾街頭巷聞，可如今，不知道是他們的光芒殆盡，還是我們過于匆忙，忘卻了某個角落里，還有這條殘喘的老街道。

等待桶街的復蘇

高陽

男，43歲，事業單位干部，戶外自游一族。

我從小生活在福州，小時候經常在桶街一帶玩耍，桶街的老板們看到我們就頭疼，因為我們總是蜂涌闖入他們的店中，將擺放整齊的東西弄亂，然后再逃跑。一晃眼，幾十年過去了，搬離中亭街后我就再也沒到過桶街，但兒時的記憶依舊刻在我心中。如今，茶亭街、中亭街、桶街等，許多具有歷史價值的街道變成商業街，變成寬闊的馬路，變成居民爭相搶購的高樓，老街道在一夜之間變得陌生，變得冷漠。如今，我只能在網絡上看到熟悉的街道，在黑白世界里回憶過往歲月了。

看山

男，30歲，鐵路部門工作人員，登山愛好者。

我有個朋友做布展設計，找我幫忙，說是急著找幾個小蒸籠，后來登山隊的朋友酸酸告訴我，原來中亭街附近有個桶街，在那就可以買到，但聽說后來桶街拆遷了，現在具體位置在哪也不清楚。于是，為了幫助朋友尋覓小蒸籠，我沿著中亭街一路打聽，最后，終于發現桶街的蹤跡，當我看到桶街時，失望得很，根本沒有大家形容的規模和古老，現在搬遷后的桶街只有一排簡陋的店面，算算估計只有十幾家吧!

我覺得，傳統文化應該得到發揚，而不應讓他們就此沒落。老街道是城市的重要部分，一條條交錯相通的街道組成一座城市，街道一段段平淡或輝煌的歷史，匯集成一座城市的文化底蘊。穿越街道，其實就是在歷史文化的長廊中游弋。街道依附著城市，城市脫離不了街道，街道的名氣更與城市的名氣相連。比如談及香榭麗舍大街，就好似在說巴黎的瑰麗奪目；走在王府井，心頭有王朝沉浮盛世風景。歷史的沉淀，因為街道而存留；文化的含量，因為街道而豐富。

仙仙

女，27歲，某公司行政人員，熱愛手工。

一直很喜歡這種類型的木質浴桶，家里裝修房子的時候就想著要買一只的。可在大的建材市場問了下價格，大都價值不菲，動輒兩三千啊!后來，聽朋友介紹，才知道臺江有這么一個桶街，那里的浴桶不過就七八百塊一只，而且還手工的呢!臆想中，在某個有陽光的午后，純樸的古色古香的一只大木桶，注滿溫熱的水，任自己身心沉浸于此，是多么美好的事呵!當然，以后還有機會二次置業裝修新房的話，一定考慮去桶街買一只，用來泡泡花瓣澡吧!美死了!哈哈。

阿牛

男，28歲，傳媒策劃人。喜歡籃球。

到福州四年，福州的許多路我都走過，但我看到的都是拆與建，老街變新街，過去的歷史在現代斷層，百年后，人們看到的只是現在，一條條近似于現代的街道，只有車水馬龍，只有鋼筋混凝土，只有城市的枯燥乏味。推翻的不可能重生，失去的不可能復元，仿造的更沒有了光彩。盡管高樓入云，大道寬闊，可惜看不見歷史，感受不到文化了，所以，常常有人問道：“在這個‘水泥森林’中，城市的個性在哪里?”在城市建設的敲打聲中，老字號沒落了，老街道消失了，福州2200多年的歷史要從何處感受得到?

當傳統工藝的陣地不斷壓縮，當街道都已是千篇一律的格式，城市之光就必然黯然失色。若干年后，當我們走在福州街頭，是否依舊保留那份熱愛?是否還能找到桶街純樸的感覺?時間流逝，老福州的木桶情結也漸漸消逝，老式的木水桶、飯桶、洗澡桶已風光不再，彌漫著文化氛圍的桶街也已今時不同往日，或許有一天，年邁的桶街在回憶繁華與感慨蕭條中，永遠閉目不醒，到那時，是否還會有人提起那個遙遠的名字：“桶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