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會做一個相同的夢,也是這樣的下過雪的雨天,陰冷而潮濕,我在某個空曠的地方跑著,找尋著什么,赤著腳,很冷,很失落。我想一定是和那件銀飾有關,只是在生命中,我尋找過很多像銀飾一樣的東西,它本來是屬于我的,但突然,不見了。
銀飾是祖母的遺物。很多年前,祖母會在一層層的花布中翻曬和銀飾有關的記憶。打開包裹著的東西,需要勇氣,也是一件痛并快樂著的事情。祖父很早就去世了,沒落的家庭沒有留給祖母太多的東西。我那嗓門粗大的祖母一定是拯救了整個家族,她曾經說過在某年的冬天,背著毛竹去嶺那邊賣時,怎樣摔了一跤。怎樣血流如注,怎樣胡亂在寺廟抓了一把香灰按在傷口上。祖母從未掩飾過自己額頭的大疤痕,就像她從未掩飾過自己響亮的笑聲。我對祖父幾無印象,只知道他是一個頗為文雅的人。家中有方講究的硯臺和鎮石,而另一點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感情甚篤。從對“愛情”兩個字有過解釋開始,我似乎從未間斷過對祖父和祖母的愛情的想象。一個略懂風情的男人,一個率真而拙樸的女子,想象他們之間會不會有一些細碎溫情的細節,這些細節又是什么。祖母從未念過書,祖母的一生卻認識一個字——愛,只因為祖母的名字中有一個“愛”字。祖父在所有的碗底都刻上了這個字,我想祖母一定是左看右看了好多年,才記住怎樣方位的字符是準確的,晚年的祖母在捧碗時盛飯時是必定要把它拿正的。
祖母也從不知道怎樣來轉述自己的愛情,她能表述的是年輕時的祖父常常掀開她緊裹的棉被,制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孩子。祖母的一生,擁有過12個孩子,存活7個。她常說,痛是暫時的,當時痛得銘心刻骨,但記住的往往是不痛的東西。
銀飾,便是她生命中不痛的幸福。
那是一個打制精巧的茶壺,以及一個杯子,很小很小。從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個茶壺需要配備四個茶杯,無聊文人甚至把它作為男人可以擁有三妻四妾的理由。一個茶壺,當然需要有四個或更多的茶杯,我常懷疑這個銀飾是祖父為了一種心智而送給祖母的——一把只配了一個茶杯的銀壺,常常在某些特殊的日子被祖母翻閱,雖然銀色的光澤不再。
祖母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去世的,頭發如雪,輕輕飛揚。
之前的每一個春天,她總會挑一個陽光特別燦爛的日子,翻曬她為自己準備的“壽衣”。紅色的鞋子,青色的衣服,一些絲綿,銀飾,元寶等物。撫摸著,折疊,攤開,折疊,又攤開。祖母就這樣穿上了自己撫摸過幾十遍的衣飾,走了,微笑著,去過另一種幸福的生活。我一直堅信那個世界的存在,就像子宮內的嬰兒堅信外面有一個遼闊而明亮的世界。
我向父親要了這一對精致卻不引人注目的銀飾,一直把壺掛在胸前,在我14歲始日漸豐富的胸前。它幾乎寄寓了我所有對于未來的遐想,和我的14歲的青春一起跳躍。
只是我忘了是在哪一天,對于數字的記憶,我一向很不準確。我對生命的感知,是一些細節或片斷的組接。那時突然感覺有一陣侵入內心的寒冷。我是應該在空曠的操場上奔跑尋找的。我一定是把這種丟失作為一個咒語加在了自己身上,不是懲罰,是宿命。之后當很多東西在身邊逃走或丟失時,都會有一種徹骨的寒冷從心底升起,像一個冬天。
很多時候,遠去的日子會在瞬間紛至沓來,像這樣一個寒冷的下過雪的春天,突然想到了曾經的銀飾,想到了生命中的擁有和失卻。我明白即便是今天、依舊有著無法找到的很多東西,就像某些無法溫暖的角落,在春天里寒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