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馬珠江

豐卓廠的管理相當正規，工作起來倒也頗順心。但是因為九小時上班后就閑了，雖也能以書解悶，李南輝卻仍忍不住更強烈地想念陳夢思。雖然在同一個廠上班，他還是不敢主動去找陳夢思。陳夢思也再沒有主動找他，在飯堂吃飯的時候，兩人都盡量離得遠遠的，倒是小欣常坐在他身邊與他說說笑話。

第十六章抉擇前路追逐幸福

其他人不認識李南輝，聽阿京拋出那樣一句話，都是大驚，齊刷刷地直盯著李南輝，又望向阿京，都不出聲。

在收容所見識了李南輝功夫的阿盟、阿星、阿枯似乎早已和阿京商量過，異口同聲道：“京哥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李南輝嚇了一大跳，忙道：“阿京，你可別亂說話！”

阿京不理他，就把在收容所發生的事一一講了出來，末了道：“南輝兄弟身手好，重義氣，雖只聽他說了幾句話，我亦感覺到他不是平常人，正好帶領我們大干一場。”話音一落，眾人都圍著那阿盟、阿星、阿枯問開了。他們更是添油加醋把李南輝形容得簡直就成了超級大俠士。

眾人喧嘩著的時候，李南輝更是感到手腳無措，直望著阿京，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推舉他做他們一伙的老大，他們可只短短的相識不過一個晚上啊！而阿京他自己，又將如何自處呢？

阿京又拍了拍手示意眾人靜了下來，大聲道：“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我可是竭力擁戴南輝兄弟的！”

眾人靜了下來，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高個子，聲如洪鐘般地道：“京哥，我梁開有話說。”

阿京道：“好，梁開，你說。”

梁開聲音還是那么洪亮，卻透出明顯的不快：“京哥，我們也跟了你快兩年了，很是信任你。你卻叫一個陌生人來做我們的大哥，那么，你呢？是不是想離開我們？”

阿京大笑道：“看你說的，南輝兄弟做了我們大哥，我自是全力輔助他！怎會離開大家呢？”

瘦瘦的阿枯也跟著道：“說實話，我們也的確需要南輝兄弟這樣的人為我們撐著，否則，還會常受人欺負。說得不好聽，我們是混混，就得要拳頭硬。有京哥和南輝兄弟共同帶領我們，我們一定能闖個名堂出來！”

眾人一陣沉默，又都直望著李南輝，異口同聲道：“我們都聽京哥的。”

“南輝兄弟，你說句話吧。”阿京又道，直笑望著李南輝，眼中滿是期盼。心想，我雖不知道你是何來路，但既落到被收容的地步，想來也困窘得很。我阿京感你之恩，更會竭力支持你，也相信跟著你會別有一番天地！

李南輝一怔，呆了好一陣才輕聲道：“阿京，謝謝你和各位兄弟看得起我，讓我好好想一想，好嗎？”

阿京馬上點了點頭，說：“好，在收容所關了整整一晚上，也累了。你是該早點休息休息了！”

李南輝也不再多說，站起身跟著阿星進了一間房。在床上躺了下來，雖然很累，心里卻難以平靜，更沒有半點睡意，黯然地想：“也真是無巧不成書啊！當年年少幼稚，在不經意間被卷入了所謂的‘黑道’，鑄成畢生難以磨滅的傷痕。多年以后，再度落魄，無處安身之際，居然有一幫混混要我做他們的老大。難道，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定數嗎？當年沒有泥足深陷，如今還是非要把我逼上一條不歸之路嗎？”想著，腦里就直感到暈乎乎的痛，歷經憔悴悲傷、失意忿懣，也的確困了，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

早上李南輝剛起身不久，阿星又來請他去和阿京一起吃早餐。

一見面，阿京就含笑問道：“南輝兄弟，想得怎么樣啦？昨晚你睡去后，我們一眾兄弟又討論過了，都一致決定擁戴你做我們大哥。我保證，今后眾兄弟一定惟你馬首是瞻！”

李南輝正色道：“我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阿京答道：“說實話，我們一起混了兩三年了，雖然還混得下去，卻并不怎么樣，只因沒個很有膽色又有能力的人帶著我們。我自己，說實話，脾氣是有的，底氣不足，累兄弟們受了別的團伙不少次欺負。所以，還得常向強勢力……說得難聽點，就是‘進貢’！我們也是一幫義氣兄弟，之所以撈偏門，就是想早點弄點實惠的東西，早日歸鄉！”

李南輝一怔，勸道：“但是……”

阿京卻搶道：“你別誤會，其實我們什么都沒有，我之所以被抓進收容所，是因為我們出去時忘記帶證件了，運氣不好……也好，遇到了你。說實話，我也算閱人無數，你絕不是平庸之人，言行之間自有一種霸氣。至于為什么會落到如此田地，想來是經歷了巨變，也就別去想過去的事了。撈偏門，只要不過火，一樣能成就大業的，而且快！還有，我們兄弟里，也是有一些有特殊本事的。只要你愿意帶領我們，不出多久，自有一番新天地。”

李南輝一呆，暗道：“自己目前最大的焦慮就是還十多萬塊錢，身在陌生的地方，沒有一點人際交往，如果真去做個普通打工仔，還真不知要熬多少年，自己反正已經沒什么別的牽掛了，何不……只要能還清了所欠的錢，就算死了，也不會有遺憾啊！”想到這里，馬上說：“阿京，讓我跟兄弟們先相處一段時間再說，你看，行嗎？”

阿京高興地哈哈大笑道：“當然沒問題！只是，可別讓兄弟們等太久哦！”

李南輝還是猶豫著的，靜下來的時候就更想念陳夢思。想到塘廈與樟木頭相鄰，就不時借阿京的摩托車去樟木頭逛。心想陳夢思如果來了樟木頭，必然是在廠里上班。于是就去樟木頭的幾個工業區逛，希望能意外地見到陳夢思。一想到陳夢思，心里就火辣辣的痛了，如果她知道我要做混混頭，豈不是……可是自己如今一無所有，還欠下重債，又能怎樣呢？

逛了幾天，自是也沒見到陳夢思。人也累了，心也累了，也就更覺自己太好笑了，居然這樣盲目找人！就算有緣，突然碰到了，那又如何？徒增傷心而已！每天晚上一躺下來，喧囂遠去了，獨自寂寞凄苦著，總是不期然地想到柳元恒、彭上游，還有別的朋友們。他一個電話，柳元恒就毫不遲疑地給轉了八萬塊給他，雖然也求高利息，但那份師生之誼、相助之情，又豈能隨處都能求得？然而他李南輝只給了一封信，就走了，甚至不知最終究竟會流落到何方，更別提何時還錢了！那至少也是柳元恒近兩年的血汗錢啊！他李南輝落難了，不知是否再能有出頭之日，彭上游早就借了不少錢給他，又幫他還了別人苦苦相逼的債，還再次借錢給他，而他自己本身，上有老下有小，經濟也是緊張得很！繼而，又想起王越騰、李康，還有他們的夢想，然而一再失意，甚至已經沒有跟他們聯系過了……想著，心就更痛了，不禁又想到阿京一眾人，雖然他并未正式答應做他們的大哥，但他們見到他，已經是頗為尊重。阿京知道他拮據，總是變著法子弄錢給他，拉他去打麻將，故意讓兄弟們輸一些給他。李南輝心里自是明白，卻也只有接受。

“好啊，就做江湖大佬吧！”他突地自言自語道，“寧做惡人，也不能失信于人啊！”于是，決定安心好好地睡一覺。心想，明天早上，我就對阿京說，我應承你們了！我一定帶著兄弟們大展拳腳，然后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來！

本以為下了個決心，定能睡個好覺，誰知一閉上眼睛沒多久就夢到了已去的父母親，好像就并肩站在他的床前，齊齊含著老淚厲聲斥罵道：“南輝，枉我們把你養了這么大！枉我們把你養了這么大！你……”

李南輝大驚，大叫了一聲“爹，媽！”猛地翻身坐了起來，淚水直簌簌地往下流。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床前，像滿地的秋霜。呆坐了好一陣，才又躺了下來。剛有了一些困意，迷糊著卻又不斷地發夢，一會兒夢到李小冰和眾兄弟姐妹，一會兒又夢到田瑤雪、洪劍鵬，一會兒又夢到陳夢思，一會兒又夢到柳元恒、彭上游，一會兒又夢到王越騰、李康……一個一個都指著他要么哭，要么罵，要么勸……不由得一再驚醒，坐起身來，渾身冷汗直冒。

不等天亮，李南輝就起了床，把阿京他們故意輸給他的錢留下大部分，只帶了兩百塊，心想能用幾天就行。想了想又留了一封信給阿京，悄悄地走了。

阿京：

承蒙相助，異常感激，蒙眾兄弟抬愛，不勝榮幸。我也曾陷入過“江湖”，實在再無意于“江湖”，那絕對是一條不歸路！不辭而別，請多諒解。

天不絕人，人常自絕。兄弟們都是血性之人，都算身強力壯，自有辦法好好生存，及早抽身吧！良藥苦口，尚望斟酌！

李南輝

去哪里呢？站在大路邊，李南輝又躊躇了。天已經大亮了，清潔工人們正掃著大路上的紙屑雜物，灑水車慢慢灑著水移過來，太陽紅彤彤地嵌在燦爛的朝霞里，一臉的笑容，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

“又是個好天氣！”他不由得自言自語道。然后他看到了一輛開往東莞的車，開得慢慢的，就像人在散步一樣，售票員正站在車門大聲叫道，“樟木頭、大朗、寮步、東莞……樟木頭、大朗、寮步、東莞……”他想也不想就不期然地招了招手。

身上只有兩百塊錢，租房住是不太現實的了，于是李南輝找了個能短住的“十元住宿”店住了下來，就開始找工作，只盼在兩百塊錢用完之前能找個工作，并一再對自己說：“只要能先找個工作，也先別管他工資多少、做什么了，走出了困境再說，切切！切切！”

在樟木頭住下來的第三天，李南輝來到就近的一個工業區，看到一家叫“鴻興”的餐廳招配菜師傅，頓時大喜。心想憑自己近段時間對廚藝、刀功的磨練研究，應聘配菜師傅應該還是綽綽有余的吧？一問一考，果然順利被錄取了，月薪六百塊。頓時大感欣慰，既然天不絕我，我又豈能自絕？既然上天還是眷顧我，我又豈能不自重？好好掙幾個月錢再作打算吧！

上了兩個多月班后的一天晚上，因為暫沒什么生意，餐廳所有人都坐在一起看電視聊天。正看得起勁聊得起勁的時候，進來五六個穿著繡有“豐卓實業”字樣廠服的廠妹子，說她們有人過生日，還有好幾個人來，問有沒有特別大的桌子，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唱卡拉OK。眾人趕忙招呼她們進包廂坐，李南輝也熱心地拿來菜譜請她們點菜，并熟練地推薦介紹餐廳的特色菜式。

接著又進來了一群女孩。李南輝一直忙著推薦特色菜式，也沒怎么留意，等幾個先到的女孩點好菜，他手捧菜譜準備離開包房時，冷不丁卻聽到一聲顫抖的呼喚：“南輝！”

李南輝一驚，手里的菜譜倏然跌落在地上，整個人立時就僵住了！夢里那聽了萬遍千遍的聲音啊！

陳夢思！她也是來慶祝生日的？她真是到樟木頭了啊！

陳夢思似乎比李南輝更驚訝，呆呆地站著，又顫聲問道：“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呢？”手卻使勁地掐自己的腿，不停地暗問自己，“我是在夢中嗎？我是在夢中嗎？他是南輝嗎？他是南輝嗎？”自己把自己掐得生疼，這才清醒過來，一切都是真的啊！

李南輝也不知是喜是悲，一時更不知從何說起，強自鎮定了一下，盡量平靜地道：“我是這餐廳的配菜師傅。”然后低頭撿起菜譜，迅速轉身，大踏步走出了包廂，直奔廚房。

是無巧不成書呢，還是上天的眷顧？是緣分未斷呢？還是將面臨更深的痛楚？想見怕見更怕見不到的人兒真的就出現了！李南輝一邊忙著一邊慌亂地想著，一而再地差點切傷了手！

廠妹子們一直玩鬧到快十二點才買單走人，陳夢思隨著女孩子們走到餐廳外，呆站了一陣，對幾個女孩子道：“你們先回去吧！我有點事，等一會兒就回去。”然后回頭徑直走進廚房，對李南輝道，“能請假出來一會兒嗎？”

廠妹子們離去的時候，李南輝也不敢出來，一直偷偷地望著陳夢思走出了餐廳大門，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了目光。心里正凄戚著，卻沒想到她折了回來，聞聲一怔。

一旁的兩個師傅都笑道：“去吧，反正現在也不忙，就快收檔了。”

沒有月亮，路燈昏黃地亮著，影子一會在前，一會又在后，一會在左，一會又在右；不時吹過一陣熱風，樹葉就發出“唦唦”的聲音，樹影也跟著左右擺動，透過樹葉間的燈光也跟著亂舞。

二人各自想著心事，默默地走了許久，才不約而同停了下來。陳夢思并不開口問，李南輝也不隱瞞，平靜地敘述了始末。

陳夢思大吃了一驚，想不到別離不到一年光景，李南輝又經歷了一次巨變，心下凄傷萬分，卻不喜形于色，只輕聲道：“萬般無奈之下，到底沒有破罐子破摔，拿自己一生開玩笑。我很是為你慶幸，也很欣慰。只是負債累累，總不能就安心掙這個六百塊吧？”

李南輝一怔，黯然道：“我，只覺人累心困，穩定下來了，就再也不想挪動了。”

陳夢思想想他一再遭遇不幸，也不好更不該再多說什么，又輕聲道：“是的，暫時別想太多了。你自己好好保重吧！”然后就走了，也不再回頭，心里卻不停地哭喊著，“老天，老天，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他？為什么？”

李南輝直望著陳夢思走遠了，心里的傷痛終于也再次涌了上來，陳夢思那句“只是負債累累，總不能就安心掙這個六百塊吧”更是直在耳邊回響。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清楚！可是，他又能如何？雖然有一身本事，苦于只有身份證一張，進了人才市場還不是遭遇在深圳時同樣的命運？或許可以去做個普通的水電師傅，但東莞行情不比深圳，恐怕也還是只有六七百塊一個月。

雖然夜已經深了，工業區內的大街小巷卻還是人流不息，許多小販也都還沒收攤，生意最好的當數賣小吃的了。

李南輝走啊走啊，心里想著陳夢思，想著她短短的的那句話，竟是沒有一絲睡意。

又茫然地走了一陣，突聽路邊擺“麻辣燙”的一位阿姨沖他道：“老板，吃麻辣燙嗎？很香的麻辣燙！”

他一怔，腦里靈光一閃，自己近段時間不是一直在與餐飲行業打交道嗎？何不就從這方面著手？于是坐了下來，隨便點了兩三樣東西叫那阿姨燙，并與那阿姨攀談起來。

那阿姨也正是四川人，也算同鄉。

吃了幾口，覺得味道也還真不錯，于是笑問道：“阿姨，大熱天的，麻辣燙生意好嗎？”

阿姨笑道：“相對而言，比冬天差一點，還是不錯的。你也知道，出來打工的，我們四川、湖南、湖北、貴州的可是占了很大比例的。”

李南輝想想也是，又笑問道：“阿姨，一天能賺多少錢？不會保密吧。”

“保什么密？”阿姨呵呵笑道，“這可沒個準。熱天生意差點，差的時候一個晚上二三十，好點的時候，一晚上也有能弄七八十的，平均算來，三四十總是有的。冬天就好多了。當然，做生意，有的能做好，有的就不能，做幾天就得停了。現在的人很挑剔啊，很多人說我的麻辣燙不正宗呢！”

“哪里，哪里！”李南輝又道，“我覺得挺好挺香的。阿姨啊，弄你這樣的攤得多少錢啊？”

“幾百塊吧，具體多少，我也不記得了，總之，不用一千塊。只是得去村里或工業區管理辦公室報個長期暫住戶，每天得交五六塊錢給他們，每天下午一出來，就有人來收。”

李南輝點了點頭，心想，轉眼秋天就來了，我已經存了一千來塊了，何不就先走這一條路試試？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李南輝就在附近一帶尋找最佳位置，然后毅然辭了餐廳那份工，也不管餐廳老板和師傅們怎樣真誠的挽留。

第一天晚上，沒什么人答理他，只賣了十多塊錢。他心里著急，細細地品嘗了一番自己制作的麻辣燙汁，覺得比買來的現成的還是要好些啊！怎么回事呢？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一晚比一晚好了起來。他也就明白了，因為剛開始時很多人排斥生面孔！他知道，飲食這一行，不論你生意做得是大是小，最講究的就是一個味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于是又買了不少書回來，盡量力求在“美味”上有大的突破，人的這嘴，是最能做廣告的！

果然，他的生意漸漸就好了起來。十多天后，他細算了一下，雖是在大熱天，平均一天還是能凈賺三十來塊，心里也就踏實下來。心想只要自己把握得好，天涼下來后，生意一定會更好的。

就這樣，李南輝每天下午五點開始擺攤，凌晨一點左右收檔，又買了許多有益的書回來，睡醒了就研讀，日子倒也過得踏實。但是，一靜下來，心又痛了。自那晚見了陳夢思一面之后，他再也沒見過她，如今又離開了，想來陳夢思也不會再去找他，就算找，恐怕也找不到他了。他很多次想去那豐卓實業廠找陳夢思，想想終于忍住了，再去找她還有意義嗎？豈不是擺明了要破壞人家么？既然已經見到了，老天就是在眷顧我了，又何必再有非分之想呢？還是安安心心過日子賺錢還債吧！

這天晚上，也許是星期天，更因天稍涼了的緣故，生意出奇的好。小小的五六張臺，客人滿了又走，走了又滿，直累得李南輝汗如雨注，手忙腳亂……

也就在那時候，他看到一雙白嫩的小手應一些客人之聲拿著菜一一放到了湯鍋中，又把已燙熟了的菜放好裝碗調好味送到一些客人的桌上，接著又聽到幾個女孩的聲音在起哄道：“夢思，他是你什么人啊？你這樣幫著他？”

陳夢思嗔道：“好好吃你們的吧，多嘴！”

李南輝沒想到陳夢思會找他而且找到了他，只望了也正和他一樣忙著的陳夢思一眼，又低頭忙著。心里卻直想哭。

終于忙得差不多了，客人也漸漸地少了，散了，陳夢思就回到幾個女孩子那一桌。其中一個看上去還很小卻長得十分水靈的小姑娘沖李南輝道：“喂，老板，我不管你和夢思姐是什么關系，她可是在到處找你哦！找到你了，又帶了我們這么多人來照顧你的生意，又幫你忙了這么一晚上，今晚可是她請客的喲！你不會還好意思收她的錢吧？”

陳夢思伸手揪住那小女孩的耳朵嗔道：“小欣，就你話多！我以后可不會帶你出來玩啦！”

李南輝忙道：“你們喜歡什么盡管說吧，今晚我請客！”

女孩子們異口同聲道：“這就對了！”

陳夢思慍道：“你們再胡鬧，我以后再不帶你們來了！”

那個叫小欣的小女孩又大聲道：“你不帶我們來，我們自己來！”

女孩子們也跟著起哄道：“是啊，我們自己來！”

一時大家都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夜深了，女孩子們也都起身要回廠里去了，盡管李南輝一再推辭，陳夢思還是堅決地給了錢。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豐卓廠的女孩子們便不時來照顧他的生意，有時陳夢思也一同來。只要陳夢思來了，就會幫著他忙。還有小欣，她跟陳夢思來的次數最多，總也會跟著幫忙。

這天剛擺好攤，陳夢思就來了。

李南輝十分奇怪，輕聲問道：“這么早，還沒吃晚飯吧？”

陳夢思望了他一陣，柔聲問：“平均能掙多少錢一天？”

李南輝一怔，不知她為何有如此一問，如實答道：“除去一應開支，平均算來大概有四十來塊吧！”

“還不錯！”陳夢思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道，“我們廠是五金塑膠廠，規模很大，福利待遇很不錯，明天廠里要招五名機修工，一名機修組長。機修的工資較高，試用期間就有一千多點，一個月試用期后，合格了，還要按技術級別定工資，最低都有一千四五百塊。如果是機修組長，試用期的工資就是一千八。我們廠星期天都不上班的，基本是九小時為一個工作日，兩班制。若你有意，不妨去試試吧！好過你這樣，沒什么保障！”

李南輝當然想進去，最起碼能有很多機會見到陳夢思，可是……想到這兒他遺憾地道：“我雖然對五金塑膠廠的機修工作很熟，這么多年又是與機電打交道的時間多，我也很喜歡這一行，但是……”

陳夢思打斷他的話道：“我這次來樟木頭比較幸運，一來在家的一段時間學會了操作電腦的一些技能，二來……二來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學會了說白話，被聘為廠里的人事助理。聽人事主管說，主管廠里生產的副總經理香港人鄧生是學機械的，他比較重視人才，一般招技術人員都是他親自招，考核很嚴格，大都不看什么本本之類的東西，只要通過了他的考試關，就無條件錄取！”

李南輝大喜，忙道：“好！我去試試。”

陳夢思又道：“明天早上九點鐘就得去報名筆試，今晚就別做生意了吧。早點休息，有個準備！”然后回頭走了。

李南輝想想也是，就收拾準備回去早點休息。

鄧生招工果然特別，先什么都不看，只要自信的都可以去拿他親自出的理論考試試卷進去答題，限一個半小時交卷。陳夢思也在，負責發卷收卷，鄧生和機修主管當場評閱。來應試的人倒也真不少，有五六十人之多，但第一輪下來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個了。

機修主管道：“鄧生說，通過了第一輪考試的請下午三點鐘再來準時參加第二輪考試。”

第二輪考試是實踐操作，各人都有不同的事干，還編了號，時間還是一個半小時，鄧生和那機修主管就在一旁看著，還不時在小本子上記著什么。這一輪下來只剩下了十一二個人。

這時，陳夢思拿了一疊白紙來，叫各人分別寫一份千字左右的與工作息息相關的自傳，注明各人剛才所負責完成的項目的編號。

然后，機修主管又道：“鄧生說，請各位明天早上九點準時再來參加復試。”

第二天，鄧生一邊看著各人的自傳，一邊點名叫各人做詳細的口頭自我介紹，并敘述工作簡歷，所在職位的一應待遇，他自己不時插一些問話，不時又在小本子上記著什么。

當時在坐的十一二個應聘者中，除了李南輝，最差的是中專生，大部分是大專生，有三個是本科生。

李南輝感到很是失望了，心想只錄取六人，看來是希望不大了。他是最后一個做自我簡介的。在頭一天寫自傳時他曾想過瞎編一番，給自己弄些相關的花環在頭上，想了想還是如實寫了，這時做自我簡介也就只能如實說了。

當他做自我介紹時，就有人暗暗笑了，原來他高中都沒畢業呢！當他講到在萬盛五金塑膠廠做機修雜工常被人欺負時，就有兩個人笑出了聲，陳夢思也露出了傷心失望的表情。再講到后來為了學安裝技術不惜討好人時，就有更多的人笑出聲了，機修主管都輕笑了。但鄧生始終面無表情。

李南輝雖對自己的理論實踐考試成績很看好，這時也自知是徹底沒有希望了，暗暗怪自己以前一段時間總是喜歡吹牛給自己戴高帽，偏偏這次又這么老實。但他還是繼續堅持講了下去，當他講起領四五千的月薪任華南二公司獨立安裝隊技術總負責時，還有人低聲嗤道：“是不是啊？”

講完了，鄧生一直默默地聽著記著，意外地沒在中間插過一句話，這時突道：“按你寫的看來，從你講的聽來，你在深圳奮斗得很不錯，為什么會離開深圳？離開你相對更熟悉的行業而來到這邊呢？又為什么會想到做機修呢？”

李南輝心想沒有人會相信他的話了，很是哀傷絕望，見鄧生動問，又想起舊事，不禁更是難過，淡淡地道：“我沒有寫也沒有講一段經歷，我曾做過幾年包工頭，開過幾個月餐廳。怎奈天不佑我，世人奸險，我最終落得一無所有。深圳讓我傷心，所以不得不離開，我縱有真本事，畢竟空口無憑，也難找稱心如意的工作，”講到這兒，陳夢思差點就落下淚來，他自己反而狂傲之心大盛，“對于五金塑膠廠的機修，我倒自認頗在行，對于一般機電方面的理論實踐，我倒也還是頗自信！聽朋友說，鄧生您招工只重能力，不全看文憑，所以就來了。”

話說完了，一屋子人都不禁沉思了。

鄧生不急不徐地道：“各位先回去吧，請各位明天早上十點鐘左右來廠門口看公告，我們廠人事部會貼出錄取公告。”

李南輝心想肯定沒有希望，望了陳夢思一眼，第一個走了出去。

回去睡了幾個小時，自知工作已是無望，就又收拾好一應什物去擺攤準備做生意。生意還是好，還有幾個老顧客問他為什么會停了兩天呢，簡直急死他們了。

李南輝笑笑不出聲，心想這樣也好啊，最少有人覺得我做得不錯吧！

大約快九點鐘的時候，陳夢思帶了一大幫子女孩來了。

小欣一坐下來就大聲笑道：“李南輝同志，為了慶祝你從明天起能榮幸地成為我們的同事，我們今晚特地來幫你解決你今晚賣不完的東西！”

“是啊，”女孩子們又跟著起哄，“我們可是看在夢思的面上才來幫你這個忙的哦！”

李南輝一怔，直望著正準備幫手的陳夢思。

陳夢思點了點頭，欣慰地笑道：“鄧生說你有真本事，能吃苦，能說老實話，很自信，有豐富的管理經驗，還一再贊你字寫得好，決定聘用你為機修二組組長。”

李南輝不禁呆了，這倒大出他的意料。本以為離開華南公司后就再也不會被正規企業的領導賞識了，不料再度落魄后，終于也能在只憑一紙身份證的情況下，被人重用。

小欣又大聲道：“李南輝，過了今晚，我們再也沒機會吃你的麻辣燙了，你得拿出你的絕活，好好款待我們。還有，我們今天來的幾個，大多是常照顧你生意的，以后也沒機會了。但是你的工資高出我們很多，所以每個月發工資后，你都得請一次客，也不花費你多少錢，就請吃麻辣燙！”

李南輝笑道：“好！”

女孩子們又起哄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耍賴！”

李南輝哈哈大笑道：“當然，請你們是我的榮幸啊！”

豐卓廠的管理相當正規，工作起來倒也頗順心。但是因為九小時上班后就閑了，雖也能以書解悶，李南輝卻仍忍不住更強烈地想念陳夢思。雖然在同一個廠上班，他還是不敢主動去找陳夢思。陳夢思也再沒有主動找他，在飯堂吃飯的時候，兩人都盡量離得遠遠的，倒是小欣常坐在他身邊與他說說笑話。

這天去書店買書，兩人不期而遇，都一呆。

過了好一陣，陳夢思突道：“我聽人說，前一任機修二組組長，利用星期天和晚上的時間在外面開了間簡易維修鋪，幾年下來賺了不少錢，所以才辭了工回老家去開電器經銷店去了。你一定正為負債累累而不安，如果你自認能行，不妨一試。”然后買了幾本書就走了。

李南輝想想也是，反正晚上和星期天都不上班，開電器維修店又不擔什么風險，自己只是業余搞，多賺一分是一分。于是買了幾本有關企業管理的熱銷書就馬上回去找與他關系特好的老師傅江一正商量。畢竟剛開始也還是要有點投資的，他進廠不過一個多月，資金不夠，想二人合伙。

江一正笑道：“我年紀大了，一個月有千把兩千塊就覺得很滿足了，不想麻煩，但我可以借錢給你。你忙不過來的時候，我也可以幫幫你。”

李南輝大喜。

“一帆電器維修店”開業后，陳夢思和小欣一起去了一回，就不再去了，倒是小欣不時去看望他，還幫他料理一些瑣事。

“李南輝，”這天晚上忙完了，正坐著看書，小欣來了，陪他坐了一陣突道，“你與夢思姐究竟是什么關系？她為什么對你這么好？”

李南輝一怔，心里一痛，不知如何答她。

小欣又道：“一開始，我們都認為你們是戀人。前天下午，我們見到了夢思姐的男朋友，才知道你們不是。”

李南輝心里更痛，他記得陳夢思在給羅素紅的信上提過，那男孩叫田斌，于是問道：“田斌從上海過來了嗎？”

小欣點了點頭，羨慕地道：“田斌長得可真俊，與夢思姐真可以說是璧人一對！他開著皇冠小轎車來接夢思姐出去玩，我們許多女孩都羨慕死了。聽說他的一個東莞朋友要從上海回來樟木頭開五金廠，特地請他來做經理。”

李南輝也沒心思看書了，站了起來，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小欣又道：“聽夢思姐說，你經歷很是坎坷，能講一講嗎？”

李南輝一呆，輕聲道：“都過去了，提起來傷心，我不想再提起。”

小欣點了點頭，又道：“昨天見到夢思姐，聽她的口氣，這兩天就要急辭工回去了。田斌說要趁新廠沒正式開業前和她回家結婚，結了婚他才好安心地幫他的本地朋友管理新廠。”

李南輝心頭一震，直感到頭昏，忙道：“小欣，你在外面幫我看著，有人來就叫我一聲。我有點不舒服，想進去休息一會兒。”

小欣很是奇怪，暗道：“剛才還好端端的呢！”也不好多問，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沒再見到陳夢思，李南輝黯然地想，她真是回家結婚了！晚上，小欣又來了，給了他一封信。

南輝：

這一別，不知是否有緣再見。見是傷心，不見也好。

人生匆匆，望能珍惜時光，舊日惡習，勿再重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當腳踏實地，不折不撓。

曾為“摯友”，終生為友，逝去歲月，不用再追。

身邊人聚人散，望能摒棄心結，重緣惜緣。

多多保重。

夢思

李南輝看罷信，頓時淚流滿面，轉身就進了鋪子里面。小欣心里也就明白了幾分，嘆了口氣，坐了下來，一心一意地為他看店。

陳夢思回家了，李南輝的心也跟著走了，本來已經常見的笑容又少了。雖然知道陳夢思遲早都要嫁與別人為妻，但能偷偷多見她一些日子總也是好的，卻沒想到她這么快就又遠離他了，總不能又跟著去找她吧？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這天晚上，又沒什么事干，小欣也沒來，心情極差，李南輝就想關了門早點休息。正準備拉卷閘時，楊懷來了。

楊懷是不遠處“興木家私廠”的一個主管，因為李南輝曾幫他修好了大彩電和DVD，一來二往就成了朋友，常來他店里玩。

“噫，好像心情不好啊！”楊懷見到他那副樣子，笑道，“要不，關了門去我那兒喝酒。”

李南輝一怔。

楊懷又道：“別老掛著掙錢，錢哪掙得夠啊？該玩也得玩嘛！走，走，我請你去我那兒喝酒。”

李南輝想想也好，很久沒沾過酒了，說不定與朋友喝幾杯還真能一消萬古情愁。

一進屋，楊懷就向李南輝介紹他老婆道：“我愛人陳夢霞。”

李南輝打量了陳夢霞幾眼，一怔，問道：“以前我們豐卓廠有個女孩叫陳夢思，跟嫂子倒是挺像的，你們的名字也很接近。”

陳夢霞笑道：“夢思，她是我親妹妹啊！”

李南輝更是一驚，原來楊懷、陳夢霞夫婦就是陳夢思的大姐夫和大姐，倒真是巧了，又道：“可是，我聽說她大姐好像是叫陳云思啊！”

這回輪到陳夢霞奇怪了，馬上問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沒結婚前是叫這個名字的。你，跟夢思很熟嗎？”

李南輝心里戚然道：“又豈止很熟而已！”嘴里卻淡淡地道，“聽與她關系很好的幾個女孩無意中提起過。”

陳夢霞“哦”了一聲，端了些小吃出來，請李南輝吃，楊懷就忙著斟酒。

李南輝又道：“聽說她辭工回家結婚了，你們沒回去喝她的喜酒嗎？”

陳夢霞道：“要是真有喜酒喝，我們肯定要請假回去。田斌專門來接了她回去都快一個月了，也沒聽家里人打電話來說他們結婚的事，想來還沒那么快。”

楊懷搖了搖頭嘆著氣道：“還用想嗎？夢思還是念念不忘那四川男孩。”

“是啊！”陳夢霞也跟著長長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那四川男孩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讓夢思如此深愛不能忘，對婚事一拖再拖。”

李南輝心里一陣悸慟，輕聲道：“她既然愛著別人，干嗎不去找那男孩？還要回家結婚呢？”

“去找？”陳夢霞大笑道，“她自己當然想。全家人沒有一個贊成的！而且聽說，他們分開后不久，那男孩就又有了新女朋友，已經結婚了。”

李南輝一怔，不再說話。

楊懷呷了口酒又道：“田斌雖然家境不怎么樣，但人長得不錯，他自己也很有本事，聽說就要在新開的‘遠恒五金廠’走馬上任做經理了，夢思也該稱心如意啦！”

“是啊！她也該稱心如意了！”李南輝傷心地想，“個個都在贊田斌，她還能怎樣呢？我李南輝，只是浪子一個，又怎可再對她有所企盼！”

陳夢思跟田斌回老家，一直無所事事，這天她正在幫陳遠峰看著店子，田斌騎著摩托車來了。一坐下來抹了抹汗就道：“夢思，遠恒廠再過一個月左右就要正式開廠了，怎么說我也是經理之一，又與老板是好朋友，總不能不及時去上班吧？”

“奇怪，有人拉住你，不讓你去上班嗎？”

“夢思，個個都知道我們是專程回來結婚的。回來都快一個月了，你就是死活不表態，你究竟要我怎樣嘛？”

“結婚？結了婚又怎么辦呢？”

田斌一愣，不知她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滿懷深情地道：“結了婚，你就在家好好地開心地玩著，我自然好好地把你養得……”

陳夢思卻打斷他的話道：“田斌，我們能好好談一談嗎？”

田斌又一愣，馬上接口道：“當然可以！”

“你，你真的很喜歡我？”

“夢思，你今天是怎么啦？不是喜歡這么簡單，是愛！刻骨銘心的愛！”

“可是，你那么優越的條件，為什么一定要愛我？我實在普通得很，有什么值得你愛？我早就告訴過你，我曾深愛著一個四川男孩……”

田斌大怒，打斷她的話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還是不能忘記他，你還是想去找他……”

“是的，”陳夢思正色道，“說實話，我覺得我配不上你，和他倒是挺……”

“夠了！”田斌更是大怒，“他真有那么好嗎？讓你如此癡愛！可是我聽認識他的人說，他做混混倒是……”說到這兒終覺得不妥，住了口。

陳夢思笑道：“沒關系，說吧！他要是真做混混，說不定還真能混出來，就不會多受那么多折磨了！”說到后來，想起李南輝一而再地經受挫折，不禁心痛起來，人也癡了。

田斌見到她那樣子，心里更是惱火，嘴里卻盡量溫和地道：“可是，夢思，你們家里沒有一個人會支持你啊！很多人都覺得我們在一起一定能幸福的！”

“我知道，家里沒有一個人會支持我。所以，我決定不嫁人了！”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第十七章：大業初興邂逅故人）

責任編輯：宋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