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 子

跟兒子有關的記憶，最讓人刻骨銘心的，是一次次離別。

兒子2歲的時候，他媽媽就南下闖生活去了。我一個人帶著他，一邊教書，一邊伺候著他的吃喝拉撒。每天早上，把他送到學校的幼兒園，碰到下雨，便一手打傘，一手抱著孩子，那種沉甸甸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如果他病發(fā)，就拿點藥，把他帶到教室，我在臺上講課，他便坐在學生中間，安安靜靜地聽。

單位的人都感嘆，說我一個人帶孩子，學問還做得這么好，真不容易。然后又疑惑，守著這么好的老公，他媽媽干嗎還要出去呢?我笑笑，說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當兩個人都各得其所之后，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越來越遠，于是友好地分手。協(xié)議離婚時，她堅持要孩子，又說孩子能不能先讓我?guī)еＮ艺f行。

兒子那年5歲，我就這樣與他相依為命。后來，現(xiàn)在的妻子闖入我的生活，他媽媽聽說后，要把孩子帶走。那天，孩子聽說要去南方那個新崛起的城市了，很高興的樣子。不一會兒，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爸爸，你也去吧!他似乎預感到什么，列車要開動時，他從窗戶里伸出手來，握著我的手，舍不得放開。之后他不斷地跟我招手，直到列車跑出很遠，終于看不見……

那個漂亮的城市沒能接納他，孩子被放在他外婆家上學。于是，我在假期把孩子接到長沙來，或者在周末去看看他。孩子過于懂事，有時乖巧得令人心痛。在應該霸道、不講理、任性的年紀，他卻表現(xiàn)得太聽話了。任何事情，只要你稍稍表現(xiàn)出不同意的樣子，他便不再吭聲。有年寒假接他來，進門不久，看到廁所便池臟了，他便灑上洗衣粉，使勁地用刷子刷，沖干凈，然后叫我過去：“爸爸，你看白一些了沒有?”之后又用一塊布在我的皮鞋上擦來擦去。看他這么殷勤地做著這一切，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就要流出來了。對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來說，除了用這種方式無聲地表達他想要永久地留在我身邊的心愿，還能怎樣呢?有時他會小心翼翼地問，什么時候可以接他來讀書?我總是說，以后吧!

每次周末去他外婆家看他，幾乎都是重復一樣的定式。整整一個上午，他會不斷地去鐵路邊看火車。終于接到我了，之后幾十個小時，他會跟我形影不離。連我去廁所，他都要跟去，在外面等著，看我從那里出來了，并沒有消失，他才放心。(因為在他很小的時候，我要出去開會，也曾短期地把他送到外婆家，走時總是先把他引開，而后悄悄地離去)下午，我會牽著他的手，沿著鐵軌，走很遠的一段路，到一個鐵路橋邊，坐下來，看來來往往的火車。第二天上午去公園，跟他一起玩游戲，野炊。這一天他的情緒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從高到低。一到下午，他就會不斷地問：你什么時候走?時間總要精確到幾時幾分，仿佛是在一分一秒地掐著時間，抓緊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刻。當離別終于到來，他就開始問：什么時候再來?這時淚水開始在他眼眶里打轉。等我提起包出門，隨著那一聲“爸爸再見”，他的眼淚就涌了出來。這時，我也常常忍不住，往往連一句囑咐的話也說不出來。但他不斷地用“爸爸再見”呼喚、提醒著我，敦促著我再看他一眼。我沿著鐵軌，低頭往前走；他不斷地向我招手，說再見。很遠很遠了，還能聽到他帶著哭腔的聲音。只要我一回頭，他就會把小手高高舉起，直到最后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小點……有次我已在鐵軌上走出好長一段路，火車來了，我等在路邊。他見我停下來了，一下子掙脫大人的牽絆，飛也似地沖了過來。我不斷揮手，叫他回去，回去，可已經(jīng)怎么也止不住了……

后來，兒子終于到了南方的那個城市上學，到了他媽媽的身邊。離得遠了，也就只能在假期見見面。

于是，兒子每年暑假到長沙來住上十天半月，享受與平日完全不同的生活。在那邊，他每天被沉重的學生負擔壓得喘不過氣來。到了這邊，上午寫點作業(yè)，看看書，下午玩電腦，而后我?guī)ゴ蚯颍砩峡措娨暎妗芭艿每臁薄瓡r間忽悠忽悠地地過去，一下子就到了他該回去的日子。他總會不顧他媽媽的吩咐，想方設法多待幾天。但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離別時，總免不了一番情感的折磨。他回去后，常常會沒精打采，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正常。

去年暑假，他又到長沙來。我?guī)ヒ粋€大山里玩了幾天，幾家人一塊兒。幾個小孩每天在那條清得逼人的小溪邊嬉戲，玩得不亦樂乎。晚上，在路邊擺幾張椅子，便開起了文藝晚會。幾個孩子輪流唱歌、講故事、說笑話……黑黢黢的大山，一下子充滿了生氣。

假期一晃而過，我提前好幾天去買火車票，居然沒臥鋪了。售票員讓我過兩天再去看看。那天又去買票，回來進兒子急切地問買到?jīng)]有，我說買到了，他一臉的失望。我說，你看你都這么大了，走的時候不能哭了哦!他說好。第二天，一路無語，送他上了車，他隔著窗玻璃向我招手，又突然沖下來，抱著我，不肯松手。開車的鈴聲響了，我把他推上去，他一下子又淚流滿面了。

回去后，他媽媽打電話來，說他每天只捧著跟我照的那些照片，翻來覆去地看，其他什么事也不做，讓我勸勸他。我打電話給他，孩子突然說，要到長沙來讀書。問他為什么，他說更喜歡爸爸的教育方式。我沉默了好一會兒，只好說，你看媽媽帶你多辛苦，你這樣媽媽會很傷心的，好好學習，明年考一個好的高中，就可能來長沙多住一段時間了。兒子終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某重點高中，據(jù)說市里獎了他一臺電腦，并免費讓他去北京參加夏令營。之后他媽媽又報了一個英語培訓班，讓他給外教做翻譯。等他準備來長沙時，學校又快軍訓了。我說還有幾天，你可以來啊!他說，時間太短了，不能盡興。我說，本來準備帶你出去好好玩玩的。他在電話那頭說，對不起，老爸，讓您失望了……

放下電話，我的眼淚差一點又要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