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2020年,預測總人口14.5億,需要生產食物7億噸,其中2億噸是給人吃的(糧),5億噸是家畜吃的(這部分轉化成奶、肉、蛋,即動物食物層,最后還是給人吃的),可以種草解決。5億噸飼料靠過去的“以糧為綱”肯定不成,必須搞草業。”
任繼周: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現代草原科學奠基人之一、國家草業科學學術帶頭人任繼周 (以下簡稱“任”)
《小康》:內蒙、甘肅等西部地區草產業實踐近幾年十分活躍,您本人也曾在甘肅搞過實驗區,您怎么評價我們目前的草產業現狀?
任:地方上是有一些有益探索,像張掖在沙漠戈壁上種大棚農業等,充分利用陽光、節約用水、利潤不錯,但是對草業整體來說,不建成一個系統就沒有根。
現在是草業發展的好機會,草業也在前進,但是升升降降,不穩定。你喊的時候,投入的時候一下子上來了,沒人喊、投入一撤掉可能馬上就退回原地甚至比原地還糟糕。很多是無效的勞動。
《小康》:您說的“不建成一個系統就沒有根”,主要是指什么問題?
任:整個農業結構的改革問題。咱們國家面臨兩大問題,一個是城鄉二元結構,這個剛剛開始解決;第二個是農業結構改革,基層有些突破,但總體上還沒有破題。這兩個問題不解決,三農問題就解決不了。農業結構不改革,草地農業(草業)就無從談發展。
我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數千年來從商鞅“墾草”到漢代“辟土殖谷日農”,再到晚近“以糧為綱”的這條瘸腿農業系統,我們還沒有充分認識。救弊之道在于將草地引入農田,引入牧區;將畜牧業納入農業主流;把動物性食物納入糧食安全體系之中。這就是我們為之呼吁多年而至今還沒有引起社會各界足夠注意的草地農業系統。
《小康》:根本問題還是“以糧為綱”傳統思維在作祟?
任:中國人偏頗之處是糧食情結。過去就是強調生產糧食,到處開荒種地,本來不該種糧食的地方種糧食,土地資源浪費了。我們一說糧食安全,就緊張得要命。實際上人的口糧不超過2億噸,結果我們已經達到5億噸了。問題是人糧與畜食不分。而且以大量的人糧喂了牲口。
現在幾乎把奶牛當豬來喂。牛是吃草的,應該是70%、80%的草,20%、30%的精料,結果現在倒過來了,70%、80%的精料,20%、30%的草,沒有草,就是有草也是很差的,結果弄得牛到處是代謝病。重糧輕草,這是不得了的事兒啊!
《小康》:看來政府在這個問題上的認識也需要提高?
任:需要反省。有人說現在農業部就是糧食棉花油料部,不管別的。草原面積比農田大三倍,但是只有四個人一個草原處來管,現在成立了草原監理中心,幾十個人,但他們重在監測,管理草地資源地動態,重點不在搞產業。現在真正管草業的只有四個人。
《小康》:除了機構設置上的不合理,我們也看到有關數據,國家每年對草原的投入相比林業,少得太多了。
任:現在有個統計說,從解放前到現在每畝草原投入是0.45元,而投入產出比是多少呢?是1:1500。從草原上取走的是1500,投的是1,這種投入產出比,怎么合理得了?
《小康》:這幾年中央大力實施退耕還林、退耕還草政策,退耕還草對草業發展有多大促進作用?
任:當然有作用,但可以說是杯水車薪。退耕還林,投入8年,投入的錢又多,時間又長。還草,5年或者3年,林是200塊,草是50塊。結果很多地方為了多要錢,就把種草的地方種樹、植樹造林,草地也破壞了,林也長不起來。地帶性的規律是不能違抗的,草原就是不長林的地方,旱成那樣,怎么長林?
《小康》:這種現象屢屢發生,關鍵還是沒有統一的規劃?
任:太差了,林業拿退耕還林來說,一投幾千個億。第一期完了我們去考察,簡直不得了,一團亂帳。下去無論走到哪里,人家都說,我這里還有大量的土地需要退耕,還得再投。你不投,老鄉就說政策變了,要砍樹了。政府投入的結果是收不了攤子。現在第二期又來了,再投2000個億,就是個三峽大壩啊。
農業(林業也在大農業里頭),它是個生態系統,這個系統是有生命力的。搞建設,這里一點,那里一點,成不了個系統,它沒有生命力。一不投,就完了,還是走回頭路。
《小康》:根據您的研究,我們該怎么種草、怎么種糧?怎樣的比例是合適的?
任:種草要有草地農業系統的概念。完善的草地農業系統,可以提高土壤肥力、增加農民收入、生產更多的農產品、改善人民的食物結構,而且同時提高糧食產量。
中國的食物結構是怎么樣情況呢?我叫它2+5模式:2億噸的口糧,5億噸的飼料。現在我們一說糧食就是4億噸、5億噸還不夠,實際上是自己把自己嚇壞了。這個5億噸里面好多是飼料,人畜混合著吃的,這個辦法不行,人畜要分開。
我的觀點是:到2020年,預測總人口14.5億,需要生產食物7億噸,其中2億噸是給人吃的(糧),5億噸是家畜吃的(這部分轉化成奶、肉、蛋,即動物食物層,最后還是給人吃的),可以種草來解決。5億噸飼料你靠過去的“以糧為綱”肯定不成,你必須搞草業。
《小康》:按照這個比例,我們種草的缺口還很大。現在西部一些牧民在企業帶動下,種草積極性也大起來,發現賣草料比養牲畜還賺錢。
任:草業,實際上就是草地農業。吳敬璉在內蒙曾經說過:草原問題在草原之外。草原就那點水的資源,只能生產那么多,這是死規律。我提出來系統耦合,半農半牧耦合起來。草原上養牲畜到一定程度,到它成年體重75%的時候轉移出來,送到農區去,農戶生產25%精料,然后送到肥育場育肥,時間很短,不超過兩三個月,最后送到市場上去賣。效益提高數倍。
我們在西北做的實驗,這種生產方式效益最少提高2到3倍。美國現在是6到10倍,草原上生產水平提高6倍,農村提高10倍。這就是和諧的草地、家畜、人的關系。如果關起門來建設草原,事倍功半,甚至勞而無功。
《小康》:這樣的科學方法您講了十多年,為何至今仍未能在草業實踐中得到推廣?
任:我一直主張搞一個實驗區,給我一個地方試一試。我這個話喊了十幾年了,沒經費。
去年我們幾個院士給總書記、溫總理寫信,今年投入很多,結果到發改委那里,又是種樹,還是那個老路,種草只給5%,而且不準養家畜。那干什么啊?草業,總得是個業吧#8943;#8943;
《小康》:現在的草業離你理想的草地農業系統還有多遠?
任:還沒有破題。草產業,草地、家畜、人的關系。現在這個關系是被割裂的。比如“以草定蓄”,有多少草養多少牲畜。一位老總跟我說,我是“以畜定草”,草不夠我種去、買去,這就是市場。真正“以草定畜”就是計劃經濟,是就草原講草原,你就養這點東西,多了不能養,養了也罰,這樣牧民就活不了啊。
總的看來,我們還沒有深入研究草原地區的草地、家畜、人的規律。經常把農區的一些規律簡單用到牧區。例如,農區土地承包到戶是好的,農田作為一種原始福利分給農戶,醫療、教育、養老全在里頭,便于管理。草原資源這么做就有問題。草原是草地、家畜、人的生態系統。把這個系統打破,把大塊草原分給各個農牧戶,每個戶所得的草地,遠近搭配,好壞搭配,草地分成了碎塊,這就難以把這個系統有效地運轉起來。
我們還看到基層建設新牧區,按農村方法蓋的小院牧民都不住,它不簡單是牧民習慣問題,那樣的房子,羊群怎么辦呢?吃什么?政策很膚淺。草原,我現在看著它正在走新的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