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9日,那個流火的日子,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摧垮了姐姐,帶走了姐姐。姐姐走了,她走完了自己短暫的34個春秋。她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如院前她親手栽下的夜來香。
我跪倒在姐姐的墳前失聲痛哭。從此我只能在追憶中,回味姐姐對我的愛……
兒時的我從來不叫她姐,在父母面前叫她“妹妹”,只因她沒我高,沒我聰明,又瘸著腿。背著父母我叫她“跛子”。
姐姐大我五歲,她出生那年,父親承包了鎮(zhèn)上的機磚廠,天天泡在廠子里,母親則獨自管理家里五畝責任田,整日忙于農活。姐姐兩歲那年,60多歲的奶奶帶著她到父親磚廠去玩,她的右腿被掉下來的磚坯砸斷了。姐姐日夜啼哭,可是奶奶怕兒子媳婦責怪,沒有說出真相,粗心的父母又各自忙活著自己的事,無暇顧及姐姐,等他們發(fā)覺時,卻又因庸醫(yī)誤診延誤時間,導致姐姐的右腿骨骼錯位,從膝蓋以下部分長成畸形,大腿和小腿彎曲成弓形,肌肉萎縮,站著的時候右腿總像鴨腳板縮著,由于左腿太長,走路總是一搖一擺的,那姿勢實在太丑。
爸爸媽媽對自己的粗心痛心疾首,他們一直很愧疚,對姐姐特別偏心,每次都把特別好吃的東西留給她,每個新年姐姐總有最好的新衣服,爸爸每次去外地回來帶給姐姐的禮物總是最多的,而我總是穿她的舊衣服,我的禮物總是幾個吃厭的棒棒糖,或者是便宜的頭繩。農活出來了,爸媽從來不讓她下地,總是逼著我到農田去幫忙。
姐姐乖巧溫順,特別聽話,而我屬于磨娘精那一類,粗嗓門,倔性子,小心眼,特別惹禍。我總是欺負姐姐,她胳膊上的青紫總是此消彼長。有一次因為搶姐姐用竹篾編的扇子,我用鉛筆把她的手心給戳出了血,鮮血直流,媽媽回來后用細荊條猛抽我的腿。我跳著腳說:“打呀,打呀,都打成跛子,才好看?”爸爸回來恰好聽見后半句話,又重重地給我一巴掌,我的臉頓時腫得老高。拖著被母親抽疼的腿,捂著被父親打疼的臉,我一句話不說,狠狠地瞪著父母和姐姐,小小的心里充滿了仇恨的種子。我咽不下這口氣,日夜想著報復。可是我的報復實在太狠了點,不久后的一次爭吵,我居然把她的胳膊拉脫臼了。她疼得縮在屋角哭個不停,而我卻還以為她是裝的,想都沒想就到外邊玩了,爸爸回來了才把=姐送到醫(yī)院。醫(yī)生狠狠地罵爸爸:“你們心真是太狠了,居然下得了這樣的毒手,這孩子已經夠可憐了,再晚會兒,胳膊都要廢了!”
爸爸臉色鐵青背著姐姐回來了,我知道自己闖禍了,躲到了隔壁伯伯家。我聽見姐姐的哭聲,父母的嘆息聲。媽媽來找我時,我躲在屋子里不出來,后來媽媽強行拖我回去,我死死攥著伯伯家的門框不走。爸爸又拿著荊條來教訓我了,邊抽邊罵:“叫你躲,我怎么生了個這么狠心的丫頭?”
面對父親的鞭子,我的倔性子又犯了,剛剛升起的一點對二姐的悔意又煙消云散了,干脆不躲不藏,任由父親處罰。母親奪下父親的荊條,摟著我哭起來。“小冤家,你怎么這樣對待你姐姐?”我依然一言不發(fā)。那時侯我七歲。
就在那年九月,媽媽把我送到了一所寄宿制小學,一個月才接我回家一趟。在那兒,我收斂起了野性,很快喜歡上了學校的生活,我逐漸學會了怎樣和人相處。只是一回去,媽媽防我像防賊一樣,隨時都把我和姐姐隔離開來,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沒有興趣欺負姐了。我喜歡上了畫畫,我喜歡帶著畫板到野地里玩,看隔壁偉子哥捉魚,和他們一起挖紅薯,捉螞蚱。我覺得姐越來越難看,越來越矮。在我眼里,根本沒有她,我躲她還來不及呢。對我的冷漠,姐姐卻毫不在意,每次都會討好地拿來一本書,要和我比比誰識的字多。我對她當然是不屑一顧,理都不理。
對于家和姐姐我始終保持著那種陌生的冷淡,那種冷淡像春天的野草,隨著我年齡的增長,瘋長著。我從來不和她一起出門,更不肯陪她上街,偶爾有同學來問起姐姐,我總說她是媽媽從河邊上撿回來的,和我沒血緣關系。對于她和父母的親熱我始終冷眼旁觀。如果不是家境的突變,姐姐是無法走進我的心靈的。
我讀高一那年,父親的磚廠因經營不善倒閉了,欠了一大筆=三角債,每天都有討債的人,為了還債,父親鋌而走險,被迫跟著伯伯去遙遠的山里淘金。我們一下墮人絕境,家中光景一日不似一日,母親每日以淚洗面,體質急劇下降,原有的哮喘病加劇了。苦難面前,我突然醒悟到,我是唯一能支撐這個家的人,我悄悄地離開學校,到附近的機械廠上班了。就在上班的第三天,姐姐突然蹣跚地出現(xiàn)在廠門口。“你怎么來了?又來出丑?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我可沒招惹你。”我換上了一副冷漠的口氣。“究竟誰在丟丑?居然好意思問我?”姐姐不甘示弱。我吃了一驚,第一次正眼看著二姐,她的眼神雖然很憂郁,有一種抹不去的落寞,但是沒有了我記憶中那種怯懦的光。
“老師打電話來,說你已經離校三天,馬上回學校去?…‘不,我不回去。”
“跟我回學校!”姐姐逼視著我,再不多言。
我們就那樣對峙著,沉默著。可是我心里最柔軟的角落被什么融化了,我第一次屈服了,跟著矮我一頭的殘疾姐姐回到了學校。那以后每個月姐姐都按時給我捎生活費來,每次她總是捎信來說爸爸又寄錢回家了,廠子又追回一筆錢了,又換掉一筆債了。我安心地呆在學校。
一個漫天飛雪的周末,我悄悄地回家,想給姐姐一個驚喜。推開家門,我發(fā)現(xiàn)姐姐正跪在屋里編笆笆(我們這兒的一種以竹代木的工藝),她的身子在嚴寒中瑟瑟發(fā)抖。我看見了她的手,那雙手長滿凍瘡,破皮了,用紗布纏著,血水滲出來紗布都濕了,手指頭足足比常人的大一倍,個個像紅蘿卜。拉著姐姐的手,我泣不成聲:“姐姐,你怎么這樣苦自己?…‘我很喜歡做這個,每個笆掙九毛錢,每天編十個,能掙九塊餞。”姐姐興奮地說。
編笆笆是很苦的活,對姐姐而言更是這樣。因為腿殘,她只能跪著或坐著干活,時問一長,腿就麻了,還有好些細篾絲扎進肉里,手也會起很多繭,晚上鉆心似的痛。春秋季節(jié)還好點,冬夏就太苦。夏天太熱,因為長時間蹲著,姐姐的身上長滿痱子,尤其是腋窩,大腿、乳房。冬天就更壞,凍瘡總是在姐姐的手上瘋長,舊瘡未好新瘡又至,整個冬天她的手都腫得像饅頭。
就那樣,靠著姐姐的血汗,我完成了高中的學業(yè)。當我收到華東工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時,爸爸已經淘到一小筆金回來了,我們還清了所有的債,我們一家人終于團聚了。
我大學畢業(yè)時,姐姐已經是一個三歲孩子的母親,姐夫是鄰村一個大她十多歲的小伙子。是工作還是考研究生,我頗躊躇,憑心而論,我想繼續(xù)讀書,可是一想到父母年事已高,我又拿不定注意。當我打電話征求姐姐意見時,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后說:“還是考研究生吧!爸爸媽媽有我呢。”因為姐姐的支持,使我能夠繼續(xù)深造。
研究生畢業(yè)后我又忙著工作,忙著職稱,接著又投入了一場如火如荼的愛情,別說照顧父母,就是連家也沒回幾趟,那天,當我驚聞噩耗,攜帶男友回鄉(xiāng)奔喪時,往日瘸著腿,微笑的落寞的姐姐已經變成了一掊黃土。山凹里多了一座孤墳,我的心里多了一處永遠的傷。
此刻,在寒氣襲人的冬夜我枯坐書齋,寫著給姐姐的文字:姐姐,雖然您從來都沒有計較我曾經對您的欺負和傷害。但我期望您能原諒我的自私。其實那時侯,我只想象著畢業(yè)后找個好工作,賺很多錢,回報辛勞的父母,回報替我盡孝多年的您。可是我沒有想到父母身體會垮得那么厲害,耗費了您那么多精力,也沒有想到家庭經濟那么拮據(jù),您一個殘疾人維持這樣一個家是多么不易,我更沒想過您會走得那么早。如果有來生,我做姐姐,您做妹妹吧?姐姐,您可聽見妹妹來自靈魂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