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珍藏了她的一張照片。那是一雙傳情的眸子,透著—種溫煦的陽光,—套屬于她那個年代的列寧服,穿在她的身上適體而曲線畢露,那時的她絕對是一個美麗絕倫的女人。她的傳奇和她的漂亮的容顏,伴隨著我曾走過了幾十個年頭。
在我面前的她瞇縫著眼睛,很長—段時間,才喃喃地說,你們長得挺像,都是那么威風凜凜的。
回想起來,我當時一定是笑了,一定是那種代表著威嚴的笑。因為她那種癡迷般的神情,在喃喃聲中感染出難為情的笑聲,并用她的飽經辛勞的手撫摸了我寬厚的肩頭。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個漂亮的女人,把她與那個在春天里的—場瑞雪中誕生的女孩子聯系在—起。我猜測那時她的父母肯定是為有了這樣一個白嫩秀美的女孩欣喜過,激動過,趙雪梅這個很美的名字是她的父母興奮后頗為自得的產物。
從那天起,她的家庭便有了生氣。在那間只有做老師居有的一間并不十分奢侈的房舍里便蕩漾起呱呱啼哭聲,隨后牙牙學語,再后便有了小巧柔韻的兒歌聲,而這段歷史并不是我回顧的歷程,但這的確牽引著我回到那個不堪回首的年代。
那個年代中國正遭日寇的蹂躪,趙雪梅的父母就是在那種環境下,艱難地為著他們追求的信仰工作。直至在那個彌漫著血雨腥風的夜晚,一群憲兵警察撞進門來,綁走爸爸時,趙雪梅才感到從那一天她長大了。
那—天,風好大,呼呼地滲出無數個細碎的哀號。那是她有生之年最為恐懼的—天,爸爸焦灼地等待著什么,媽媽做著家務也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趙雪梅預料到要有什么重大的事件發生。
她睜著一雙迷惑的眼睛,盯過這個,又看過那個,她不知道生命中所在的危險會這樣一步步地向她走來。
但無情的一切終于在門被撞開的那—瞬間發生了。
當時,父親很沉著,鎮定地走出這個家門的。臨出門時,趙雪梅發現爸爸留戀地環顧屋內的—切,然后將目光投向媽媽,最后才投向她,意味深長地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
長大成人后的趙雪梅一直在后悔,回想起來,當時沒有任何與爸爸告別的印象,只是尋思爸爸出趟門,很快就要轉回來,以至于媽媽用力攬著她的頭,她都沒有做出掙脫的意思。爸爸就是那么昂著頭,迎著嗖嗖的寒風走的。爸爸再也沒有回來。
那時正是趙雪梅7歲的冬天。
我還是在孩提時代,就早早地知道了趙雪梅這個名字。而且還知道她曾與那個叫力工良的人有過一段很是浪漫的熱戀,這其實是鮮為人知的秘密,但我卻知曉得—清二楚。
那時叫力工良的人,他還二十幾歲吧,就已是個驍勇善戰的團長了,倘若他不負傷,也許他不會認識這個叫趙雪梅的女孩子,這也就是現代人常說的緣分吧。趙雪梅是在力工良被抬進總部醫院的同時,才認識他的。當時力工良的傷勢很重,趙雪梅被分配守護力工良。力工良的名字在部隊里很是響亮,二十幾歲的團長,傳說中的他是個瀟灑英俊的年輕人,善騎一匹白色的驃馬,戰場上敵人一見雪白的飛騎行如閃電、躍馬橫刀的力工良,便會魂飛魄散。
力工良第一次出現在趙雪梅面前時,那張英俊的面貌被紗布裹扎得只露出嘴和眼睛了。趙雪梅確實感到失望,不能—睹這位英雄的風采。
她看到的那雙眼睛卻是炯炯有神地凝視著她,但卻有些艱難。她就用溫柔的口吻對他說,休息吧,你傷得不重。趙雪梅明顯在撒謊,安慰著力工良。
那雙眼睛固執地睜著,并游移出一片濕潤來,溻濕了紗布。趙雪梅心目中那個英雄的形象,便有些動搖,轉念一想,她也很能理解力工良,她想,力工良畢竟是個二十多歲的人,感情仍會顯得脆弱。
但她并沒有想到自己的估計與力工良的眼淚毫無關系,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她才感到她在這一刻的估計相差甚遠。
力工良絕對是個剛烈的漢子。
這時的力工良傷心是趙雪梅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她只看到了力工良的嘴嚅動多次,露出數次相同的口型。趙雪梅揣測出這是與媽有關的口型。她錯誤地理解為他在此刻思念母親,或是疼痛得呻吟出媽的結果。
不要怕,會好的。她憐惜地對他說,那口吻猶如慈母撫愛地勸慰。
我叫趙雪梅,組織上安排我護理你,有什么困難,盡管對我說好了。她又說。
后來在他們的熱戀中,當力工良不無惋惜地道出,那天,他的口型是在呼喚他的那匹戰馬,為犧牲的戰馬悼念時,趙雪梅竟有恃無恐地放聲大笑。力工良對她的放肆的笑極為不滿,他的戰功與他的戰馬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它在力工良心中的位置遠比趙雪梅重要得多。趙雪梅卻是難以清楚這一點的,她只是在回想頭一次見到力工良時那個與媽有關的猜測有著那么大的距離。
她很想做一回力工良的慈母。
當時,她想。
那次,力工良全身負了十幾處的傷,趙雪梅每次換藥,都要做出一臉的輕松,那是給力工良看的,其實,她的心里并不輕松。
當時的情況是醫藥嚴重缺乏,加上傷病員多乎平常,所謂的治療,其實靠的是傷員的自然的恢復。
力工良躺在病床上,還無法動嘴說話。每次那張嘴的運用,完全是單調的進食,全由趙雪梅一勺勺地送下嘴去。她的這種耐心,總會聯想到初次見面時媽的口型上。如此,她會不厭其煩地用自己繡花的手絹抹去力工良嘴下的剩雜物。在后來的力工良拋棄趙雪梅的時候,他絕對不去回顧那塊帶有姑娘芳香的手絹在他嘴角停留的一瞬,那時他的心蕩漾起無數個甜蜜的漣漪,經久不衰地擴展著。
他將那雙黑亮的眸子毫不吝嗇地投向趙雪梅,看到趙雪梅灰色的軍帽下,垂下幾縷秀發,遮掩住了她最美的一部分內容,那部分內容里有挺直的鼻,飄忽著深情的杏眼明白無誤地呈現出羞澀,那張小口也絕對是無與倫比的。
他此時笑了,是留駐在心里的那種甜笑,那笑通過眼睛表現出來。趙雪梅非常敏感地察覺出來,她只覷了他一眼,便躲過了那種勇敢的目光,與此同時,她的心也感到了滋潤,手哆嗦著將米粥遞向力工良時,造成了流瀉。她又很難為情地揩拭去了粥汁,但這絲毫沒能掩飾掉她內心的那種喜悅。
這里暫且或說有必要忽略掉趙雪梅為力工良接屎接尿的難堪,那種尷尬在兩人與我們之間沒有距離,會不難想象得出的。那個時代很容易用組織上革命工作需要一類的詞匯去說明。
真正的喜悅還是在拆去力工良臉上的繃帶以后才顯現出來的。
趙雪梅驚詫地發現,力工良正如她期待的那樣,一表人材。
后來伴隨著那場正義的戰爭一起開始了他們之間的浪漫的故事,那是在有關力工良提到他的犧牲的戰馬引起大笑那一天真正開始的。
他倆并肩漫步在小溪涓流的樹林里,存留在他們視聽還有感覺上,有著啁啾爭鳴的各種鳥的存在,夕陽透過樹枝的干葉篩射出支離破碎的場景,襯托著兩個人走向黃昏。
力工良的身體仍舊很虛弱,有些步履蹣跚。兩雙打著綁帶的腿,束縛得如同四根竹筍,若即若離地姍姍而行,兩人灰色的軍服被夕陽渲染得一派慘紅。
那匹馬,真是棒極了。力工良還在說他的那匹戰馬的主題。
嗯。趙雪梅仰望著他,一臉的單純。
它多少次救了我的命。力工良說。
嗯。趙雪梅應著。
馬通人性哩。力工良說。
嗯。趙雪梅有些沉吟。
這回,要不是戰馬,也許我就沒命了。子彈正打中了馬的頭顱,不然的話,那顆子彈會穿透我的胸膛。這場大戰打得太艱苦了,敵人的騎兵很精銳,沒有我的戰馬,恐怕我早沒命了。
這時力工良注意到半晌沒聽到趙雪梅的嗯了,他不想順著剛才的主題說下去了,他轉過身來看趙雪梅。此時的趙雪梅低著頭踽踽地走著,若有所思的樣子。
怎么了,你?力工良問。
趙雪梅猛地抬起頭來,失措地應著,嗯?
怎么了,你?力工良又問。
趙雪梅臉色緋紅,她在思想另一個復雜的問題,因而她對力工良突然發問道,騎上那匹戰馬時,什么感覺?
力工良很是響亮地大笑起來,他笑出來一種同樣復雜的內容,說,騎上去當然是絕頂的威風。
趙雪梅仍然記得爸爸被抓走后,媽媽悲痛欲絕的慟哭。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模糊地知道爸爸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來了。此時她還不知道爸爸那時已是那個城市的最高領導人。直至她到根據地,媽媽才告訴她,那是叛徒的告密,敵人瘋狂地鎮壓了那個城市的所有地下組織。趙雪梅深深體會出自己為了爸爸的那個事業也是同樣用生命做代價的。因此她接受那件女人尤其是17歲的小姑娘難以接受的任務時,她卻心靜如止水,無所畏懼。那個時候她只想到爸爸在出門時的神情,雖然在兩種不同的歷史背景下,但她清楚日寇和國民黨都與爸爸的事業相違背的。
她就是那樣接過情報,然后平靜地去做首長和首長的愛人要求她做的事。她只覺得那是一種光榮,根本想不到災難也通過這件事慢慢走進她的人生。
爸爸讓敵人抓走后,沒有任何下落。一個漆黑的夜晚,那是爸爸被抓走兩年后的夜晚,有人輕輕地叩了幾下門。當時趙雪梅和媽媽已經躺下了,趙雪梅聽到媽媽窸窸窣窣地支起身來,很謹慎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等到又響起叩門聲時,媽才問,誰呀?
外面傳進一個陌生男人的很急迫的聲音,嫂子,我。
你是誰?媽媽又問。
開門吧,我有急事告訴你。外面的聲音壓得很低,聽得出來那個人的聲音非常焦急。
我們家里沒個男人,我不敢給你開。媽媽很沉著。
趙雪梅聽出媽媽很害怕,她也沒有了依靠,心里更是怕得不行。她龜縮在被窩里一動也不敢動,兩只耳朵支愣著。自打爸爸被抓走后,她就好像失去了依靠。
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封信,你看看就知道了。然后再給我開門。
媽媽摸索著起來,點燃煤油燈,趙雪梅看到媽媽的手抖得厲害,半晌燈才亮了起來。解放后的報刊宣傳媽媽在敵人面前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形象,趙雪梅想的與媽媽聯系不到一起。
趙雪梅抬起頭來,朝門的方向看。借著微弱的燈光,見到門下側的門縫中,慢慢地塞進一封信來。媽媽走過去,小心地撿起來,撕開。
媽媽借著燈光,看著看著便抽搐啜泣。那是爸爸的信,是就義前寫的。趙雪梅保留這封信長達十余年,那上面多是讓媽媽把趙雪梅撫養成人之類的話。在她離開力工良時,她無法帶著這封信回到母親的懷抱,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將那封信遺棄在力工良那里了。
我曾做過努力,尋找這封具有史料價值的信,但卻始終沒有找到。過了半個多世紀了,趙雪梅還能毫不費力地背誦出這封信的全部內容,雖然她的面部皺褶很費力地追隨著她的嘴的動作,而誰都會清楚這封她爸爸的信已鐫寫在她的心靈上了。
外面的那個陌生的男人是在隱約聽到媽媽的悲撼的嗚咽聲后,才又輕輕地叩門的。媽媽才意識到忽略了外面的人,過去開門。
這時,一個趙雪梅當時認為是大人的年輕人風塵仆仆地閃了進來,很激動地握住媽媽的手,讓媽媽節哀,說爸爸是個好同志,表現得很英勇。
趙雪梅說這個人在解放后她見過,是那個她出生的城市的市長。趙雪梅還被邀請去他家做客。那是趙雪梅在衛生系統工作時,去那個城市檢查防疫工作時見到他的。那時的他根本認不出他曾抱過的孩子跋涉千百里路到解放區去的。
在閑暇時趙雪梅找到了一個機會向他介紹了自己。他端詳了趙雪梅許久,才理出這個革命的遺孤的由來。他興奮地說,都這么大了,都是革命的干部了。他轉身對身邊的同志們說,當時,奉中央領導的命令,將烈士的家屬轉移到了解放區,這個孩子就是數以千計的革命子女中的一個。
當趙雪梅道出這個曾當過市長的名字時,我驚訝地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但我沒有告訴她我的驚訝原因。我想我的驚訝的程度她早晚也會有的。趙雪梅和媽媽就是在那個夜晚在這個年輕的叔叔護送下,輾轉了半個月才來到解放區的。
在趙雪梅無路可走的時候,她曾想到過找這個叔叔,但最終她還是選定了自己的去向,回到媽媽的懷抱,陪伴媽媽度過自己的一生。她想她沒有必要向同志、朋友以及她工作的衛生單位告別,自己要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平靜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她站在母親的墳前時,如同站在歷史的交界口。
媽媽的墳上雜草叢生,在墓碑上端有個大大的紅五星已破損得斑斑駁駁的。媽媽是在部隊戰略上的轉移時留下來做這里黨的負責工作的,由于叛徒的出賣,慘遭國民黨的殺害。
趙雪梅捋著媽媽墳上的雜草,歷史又一次在她的手中無情地展開。
力工良傷愈回到了前線去。這一去就是三年,在三年里趙雪梅常聽到力工良的消息,偶爾從前線來的戰友那里得到力工良送來的筆信或是口信。那時的戰斗異常的殘酷,對于那時力工良的心里不會存在未來的,這些足以代替他對趙雪梅的思念之情。
解放后,趙雪梅作為代表之一,參加了全國第一次的英模大會,她在名單里看到了那個她再也熟悉不過的名字。她知道力工良已經從部隊轉到地方工作,已是老區的那個省的副省長了。
見到力工良的那天,趙雪梅異常激動,她的愿望終于如愿以償。趙雪梅與力工良的北京之夜,是在充滿了喜慶氣氛中度過的。當趙雪梅找到力工良時,力工良愣怔了許久,才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音,趙雪梅,我不是在做夢吧,我不會想到咱們能在北京見面。
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起。
解放后,我第—個想到的就是去找你。在力工良的房間,力工良對趙雪梅說。
我也是。趙雪梅羞赧地望著力工良說。
我聽說,你是個英雄,很了不起。
不要說了,怪不好意思的。今天這個日子,不是在這里來論英雄的。趙雪梅說。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力工良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的喜悅是能見到他心中的那個能陪伴多年的令他朝思夢想的女人,突如其來地來到他的身邊。
趙雪梅和力工良結婚的日子,是在解放后的第三年,趙雪梅通過組織調轉,那時不同于現在,組織觀念非常強,干什么都要講究組織需要,要是在現在作副省長的未婚妻,恐怕只要有個暗示便可以了。
趙雪梅從部隊醫院調到了省辦公廳。
洞房花燭夜,她的災難也悄然地向她臨近。
那個所謂的婚禮,不過是下班后,大家都沒有回去,在小禮堂舉行個簡單的儀式,由組織上宣布兩人是革命的夫妻了。談不上新事新辦,易風移俗,組織上是把這樣的婚姻搞成了革命的伙伴關系。
兩人很晚才從喧鬧的婚禮中擺脫出來,走進他們生活的空間,才感到有家的味道。進屋后,趙雪梅一路急行走還在喘息,力工良卻早已按捺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趙雪梅的臉,然后,猛然將趙雪梅抱起來,迫不及待地走入里間,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做男人的輝煌。
他做男人也有股軍人的豪俠氣,對女人他也好像是在面對—場激烈的戰爭。趙雪梅是這樣評價力工良的。
當力工良從男人對女人的戰爭凱旋時,并沒顯出疲憊來,還是那么精神飽滿,興趣盎然。他坐在床上,用那雙激情的目光,欣賞著趙雪梅裸露的完美的身體,流連在那對高聳著的雙乳上。他對趙雪梅說,每次打仗前,我都會想,今天我要犧牲了,那么最為遺憾的就是我沒有能和女人睡過覺。
力工良說著,齜著牙對趙雪梅笑了。趙雪梅面對著力工良燦爛的笑,也給他了—個明麗的微笑,她看到了力工良的滿足,而很快她就發現力工良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突然去看趙雪梅的下身,力工良沒有看到他的希望,臉上頓時出現明顯的沮喪。
趙雪梅與力工良之間最后的分手并不是與趙雪梅過多的糾葛,重要的是在女人的生育上出現的不可逆轉的危機。
力工良看重的只是中國的—句古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他們的婚姻因為這一點,只維持了四個年頭。這一點在許多人的眼里不可理喻,這里面有那么多難解的謎,有多種解釋的方法,但終究是力工良將他愛過的女人拋棄了,使趙雪梅的一生遭受了不幸,這種不幸最先源于力工良的不能容忍。
在我們思索力工良兩人的婚變時,我們斷然不敢忽略—個重要的事實,就是趙雪梅無法為力工良生育出一男半女。建國后,受蘇聯老大哥的影響,并沒有想到人口計劃問題,還在有滋有味地搞生育競賽“英雄母親”的那—套。我猜測力工良—方面是感到趙雪梅這樣的英雄令他無法抬起頭來,另—種原因才是真正導致了他對趙雪梅的徹底的惱怒。這位在敵人的千軍萬馬中無所畏懼的人,竟在和平年代里,為自己無子女喪失了理智。
那—天,趙雪梅也表現出自己的倔犟,與力工良頂撞起來,她認為作為副省長,應該有這樣的覺悟,不應該為沒有子女而變得這樣暴躁,她還想勸說力工良去孤兒院抱—個孩子,但她絕對低估了力工良的耐性,他使用了與敵人搏斗的動作對付了趙雪梅,趙雪梅被打得遍體鱗傷。從那一天起,力工良又開始了他的新的戰役,他把他曾愛慕過的、也是給他幸福的女人當成了仇敵。
也許有人認為趙雪悔軟弱,其實也并非如此,為這,她相信組織,找到組織傾訴自己的經歷。而卻只能喚起人們的—種同情,而對力工良這樣的人無能為力。試想一下,剛從舊中國解放出來的人們,文化水平都不很高,封建意識仍舊根深蒂固,有些人還認為這只是首長的家務事。還有—種原因也不能排除,是—種官級的觀念作怪,那時的副省長這樣的官,人們也只有仰慕的份,想接近這一層領導比登天還難,連省機關的干部都難見到他這級的領導,可想當時的官僚主義到何等程度了。若不是文化大革命力工良挨揪斗游街示眾,恐怕難得有人見到力工良的尊容。也就是說還沒人敢招惹這個級別的領導。故而,力工良所謂的家庭矛盾便愈演愈烈,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趙雪梅只能帶著傷感和遺憾,離開她曾幻想著能夠給她一生幸福溫暖的家庭。
她絕望到了極點,在絕望中她才有了回到她母親身邊的奇想,她將不幸纏繞在自己的身上,帶到了她母親安息的那塊土地上。
我看到當時的趙雪梅正在穿過村莊,左顧右盼,試圖找到一張她所熟悉的面孔來。但是這里的人再也沒有人認識她了,她也想不起來當時她所熟悉的一些人的名字。戰爭帶來的創傷,如同她母親的墓碑一樣在這里已經成為了歷史的陳跡。她突然發覺過去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回到這里來,她已滿足在上面養尊處優的生活,事實又一次將她輪回到了這片她母親流血的土地上。
她找到大隊部。大隊長是個精壯的漢子,很是驚異地望著趙雪梅,因為趙雪梅的一身那時時興的干部裝,使他大為驚奇,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從省城來的干部會來到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安家落戶,并且又是孤身一人,由此他聯想出許多的是非來。
你為啥來這?他問。
因為我媽在這里。她答。
你媽住在哪家院?你是誰家的?他沒聽說過誰家的人是吃城里飯的。
我媽在山崗上。
唔?
她長眠在那里了。她說。
是帶紅五角星的那個。看到這個大隊長眼神里的迷惑,她又說。
他沉思起來,似乎回想起一些久違的往事,或許他記起了是有那么一個帶紅五星的墓,孤零零地聳在那里。他終于把那個帶有紅五星的墓與眼前的這個女人聯系在一起了,他的態度變得謙和了一些,問,你有省城的介紹信嗎?
趙雪梅說,沒有,但我有工作證。
那也行。他說。
那個紅色的工作證成了趙雪梅定居的最權威的證明,但大隊長的疑慮并沒有消除,但好在那里人并沒有條件去省里調查。趙雪梅不知道,在報刊上講的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還能畝產萬斤糧食的社會主義農村貧困得連吃飯穿衣都成問題。她所看到的離開了十多年后的老區景象,還不如戰爭年代的根據地時的生活。她有些不相信甚至懷疑那個年代浴血奮戰的結果是什么了。趙雪梅還是滿足了,畢竟這里能收容了她。
趙雪梅被力工良拋棄后,她根本就沒想到過再婚,她只想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安安靜靜地生活。那時正是人民公社火熱的時候,開山放炮造梯田。我就是在那個年月里出生的,我用我的靈魂和我幼小的生命也能感覺出那個年代的熱鬧非凡。當時我常被父母扔在家中,由老保姆照看著,我很少體會到我所出生于那個母體的女人曾給過我的溫暖。
我感悟了這就是那個時代帶給中國人的匆忙。
有人曾懷疑過趙雪梅去這個貧瘠的革命老區的動機的真實性,就連我自己也抱有同樣的懷疑,甚至懷疑那個隊長留下趙雪梅是否為后來的趙雪梅的悲慘的遭遇埋下了更深的禍根。而當時她完全可以出示她的那些有用的證明,有那些軍功章,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和軍區頒發的享受待遇的證明材料。不論人們怎么去懷疑這里的真實性,而事實上趙雪梅確實被那里的人們這么輕易地收留了。
趙雪梅再次穿上了她的一身列寧裝,一種喜悅掠上了她的眼梢。她喃喃道,原來穿著,挺合身的,如今怎么會這么大呢。人老了,都抽縮了。
在趙雪梅身上的這套衣服,就是那張我保留的照片上的穿的那套,如今看上去,卻是松松垮垮。我心中的酸楚也隨之而出,眼里游動出一種濕潤來。
而趙雪梅卻興奮異常,沒有注意到我的激動。她天真氣地左擺右搖,端量著自己。對我說,蠻好的嗎,是吧。
我心不在焉地應承說,是蠻好的。
她突然停下她的動作,煞有介事地問我,這套衣服是你的爸爸留下來的嗎?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一種很明亮的光在她那雙沾滿眼屎的眼睛里迸發出來。
我哽了哽奔涌出來的酸水,勉強露出一種難看的笑來說,是。您出走后,父親找過您,卻始終找不到您……后來,他就結婚了。
我看到她那雙眼睛里閃爍的光,驟然間熄滅了。我又說,那是我母親收藏的,我母親一直都很念著你,是她打聽到了你的下落。我爸爸去世前,告訴我一定要找到您。我們找了您很多年,后來,我母親想到了您的母親,在您母親犧牲的地方政府的協助下,才知道您的情況。
我終于完成了父親的遺愿了。
她癟著嘴,赧然地笑了,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媽,并再次用手撫過我的肩頭。她肯定是在尋找某種她曾有過的內容,然后她將那雙樹皮一樣的老手又放回到自己的胸前,輕輕地撫摸著,她在撫摸著她的人生。
責任編輯:劉玉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