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洗婚姻

如果定期給婚姻過一下水，就會讓我們耳聰目明，看到遺落在歲月之外的東西。

對他動心是在人藝小劇場，她正看托子寄養的戲，忽然感覺他在哭。她嚇一跳，問他怎么了。他已淚流滿面：“我父母都是知青，我五歲那年他們回上海，把我寄養在新疆姑姑家，整整十三年！”

她握住他的手，也陪著流淚。當時他們僅是普通朋友，而在那一刻，她心里忽然生出和他在一起的念頭，她要給他家的溫暖。

她嬌小美麗，又出身江南的書香門第，手里握著的是流光溢彩的年華。而他僅僅是清貧的講師，善良正直，也有生活情趣，未來卻難以托付。她不顧眾人的反對，一意孤行嫁給他。

我愛的是他這個人。她這樣說。

六年過去，她的婚姻美滿如神話。然而30歲生日過后，對婚姻，對他，她忽然朦朦朧朧有了丟棄的念頭。

他會給她買漂亮的裙子，會在春天去公園挖來土，一粒粒種下從老家要來的花籽。走在街上他會對她耳語：“你比旁邊那女孩瘦多了。”他下班早，她回家時他已做好飯菜，還會給她端一盆冷熱適中的洗腳水。她的肩，他知道按哪里會最舒服。

她的婚姻，并不缺少溫馨的小細節。

然而拋開這些，還是有一些不甘心吧。一個男人立身處世應有一定的斗志，而他缺少的偏偏就是那種斗志。晉升的機會被憑空搶走，他不去找領導理論。人家兼職賺外快，為了學生他卻平心靜氣守著清貧的教職。周末他寧愿在家看書，也不會去應酬交際。

曾經很受她欣賞的清雅淡泊，現在成了一種迂腐。她對自己說：“已經三十歲了，我要對自己負責。”

男人眼里有慌亂，有痛惜，說她心情不好，堅決不離。她想，家中三代尚無離婚前例，等等也無妨。于是，像一只困獸，她匆匆逃回老家。

母親很奇怪，好吃好喝伺候著她，噓寒問暖談東談西，就是不談她生病的婚姻。半個月過去，她終于憋不住了：“你們沒有要問的嗎？”母親反問：“要問什么？你不好好的嘛。”

只有一次，母女倆從超市出來，坐在路邊椅子上休息，她渴，拿一瓶可樂來喝。剛喝幾口，就注意到那個小女孩，十來歲，穿著打補丁的橙色套頭衫，麻花辮子，眼睛忽閃忽閃望著她手里的可樂。

下意識的，她把可樂遞給小女孩，還有點難為情，用紙巾擦了擦瓶口。哪知小女孩搖頭：“我不喝。”說完卻又不走，依舊盯著她的可樂。以為小女孩不好意思，她就說：“我不渴了，你可以喝的。”小女孩依舊堅決地搖頭，清晰地說：“我只要瓶子。”

后來母親感嘆：“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貪心。”說完母親扭頭看她。她忽然警醒，卻又似懂非懂。

到家后，母親從箱底翻出一張發黃的照片，是父母的合影，她從沒見過。母親說：“這是我和你父親的秘密。”

幾十年前，母親也遭遇婚變。那時才結婚半年，父親疏財仗義，常常置小家于不顧，母親很失望。“錯誤在我，婚前知道他是那種人，我喜歡的是他的才。婚后卻給他加了太多期望值，徒然讓自己傷心。和好后我們去照了這張照片，也讓自己記住。后來隔半年，我就給婚姻過一下水，想想自己要什么。這個習慣，直到你父親過世。”

提及她的苦惱，母親淡淡地說：“結婚六年，他能變到哪兒去？變的是你的心態。男人不是孫悟空，你許個愿他就給你變一次。婚姻就是兩人搭伙過日子，調料加多了，就變味了。”

母親帶上門出去了，她卻徹夜不眠。

想起六年前自己擲地有聲的回答：“我愛的是他這個人。”想起某月某日，焦頭爛額寫報告時偶一低頭，忽然聞到抽屜里的香。那是他采摘了十一種鮮花，特意為她自制的香囊。

所謂幸福，也不過如此吧。

可惜后來，她忘了做香囊的他，反而想象了無數頂理想的帽子，罩在他頭上。他也委屈吧，卻從不說。

想到這兒，離家20天的她，忽然有一點想他。

她回家了。走時，母親說了一句話：“不管兩人多般配，也得記著隔些天就給婚姻過一下水，像洗衣服一樣。要不你眼睛會臟，心性也會蒙蔽，忘了自己要的是什么人。”

歲月催人老，何況婚姻？然而如果定期給婚姻過一下水，就會讓我們耳聰目明，看到遺落在歲月之外的東西。

歲月之外，我們的愛仍在原處，美麗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