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人:陸靈心
傾訴地點:禪石咖啡廳
傾訴主題:一個裝了怎樣秘密的盒子能重塑一段瀕臨無味的婚姻?
記錄人:雛形
1.苦日子是……
我和蔣書結婚的第二年,女兒降生了。
當時兩個人還年輕,生活的壓力從四面八方襲來,一個孩子的到來,喜悅之外,還有擔憂。蔣書在很小的時候父母雙亡,而我的父親則經營生意,見多識廣。這門婚事,他們是極力反對的。但我堅持,我就愛蔣書這個人,他溫柔、善良,書卷氣濃,而且特別有才情。我對父母說:“豪門出逆子,貧賤造良才,一個愛看書的人,是不會壞的!”
蔣書看過很多書,大學四年一直靠給報紙雜志撰稿才勉強應付了學費。他對未來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雄心壯志。我知道,他雖沒錢,但有前途。結婚是我們惟一的出路。
婚后我搬出父母家,涉世不深的我稀里糊涂就找了份機關食堂的工作。那時就覺得在食堂上班溫飽不愁了。可事實上,公共食堂的缽子飯,感覺怎么吃也吃不飽。餓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女兒滿月,在腦海殘存的記憶是,懷孕那陣子,嘴特別饞,心特別慌,每次走在大街上,食品店飄出的香味總使我駐足不前,胸口像伸出千萬雙手,只想抓一把親口嘗嘗;心中千萬次發誓:等日子好了,一定要把天下所有好吃的東西逐一嘗遍!多么可憐的誓言!也不是窮到那種地步,只是心里老想著,要賺錢,給孩子。
女兒在成長,房子租不起了,娘家也沒臉回去。蔣書找到了郊區一戶新蓋的民房,還沒竣工,但勉強可以住人。人家同意我們白住,就當看房子。我們住進四面都是水泥潮濕的房子,好歹也算有個窩了。蔣書白天外出找工作,常碰壁,心情很差。我28歲才開始學生爐子、切菜、騎自行車,載著女兒三天兩頭往醫院跑。可在蔣書面前,我不能流露半分苦,生怕他說:“回你父母那里去。”我不肯向家里伸手,希望憑我們自己的努力過上好日子。
蔣書一些同樣沒找到工作的朋友總來跟我們搭伙,我忙得團團轉,有時會在爐子邊睡著。朋友把我們的小窩叫作“愛情培訓基地”。那時,生活中最幸福的事就是晚上窩在小床上,緊緊依偎著看黑白電視機里的綜藝節目。
日子在貧窮中煎熬互補,一晃三五年,直到父母找到我,為我們安排了工作。
2.好日子是……
父親一直認為文學是虛的東西,要發跡,必須做實業。而蔣書是文人,但他接受了父親的安排,到一家印刷廠上班,每天加班到很晚,從不在我面前說一句他的苦和難。而我調到母親的小學,工作清閑。
歲月更迭,萬事順遂,終于在女兒上小學之前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曾小瞧了蔣書的父親都驚訝,他上位如此之快,三年就升成總經理。而蔣書給父親的驚訝遠不止這些,就在大家都恭祝他前程似錦時,他辭職了,自己辦起一家廣告公司。
有一天我把女兒送到舞蹈班,路過蔣書的公司,想進去看看,之前我從未去過,他不要我去,我也不樂意去。那時,我已經是一位全職太太了。在門廳敞亮的寫字樓面前,保安攔下我,他大概不認為眼前那個形同枯槁的女人會是老板的太太。蔣書出來接我,頗為尷尬。就在那一瞬間,我才猛然醒悟,蔣書的生活正在以我意想不到的速度離我遠去。而我,還留在遠地,連伸手挽留都懶得。
生活明朗了,仰仗蔣書的才華和運氣,他賺到的錢足夠我們任性支配。房子更大更豪華,連管家和司機都請了。只是家里沒人氣,女兒住校,蔣書在外忙。
在那張只談論股票和金錢的餐桌邊,我問過蔣書,好日子到底是什么?他肯定地說,咱們現在過的就是好日子。他品著上萬元一瓶的洋酒,為剛購置的湖濱別墅自鳴得意,還有他的新車,成績優異的女兒,我還有什么好挑剔的?
我跟蔣書講了一個故事,說是香港有一對夫婦買了一棟山頂別墅,他們請了一個菲傭,養了一只名犬。但是因為要維持住別墅的一切開銷,這對夫婦每天天一亮就出發,要忙到天黑才能回家。而大部分的時間,倒是請來的菲傭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懷里抱著那只名犬,透過落地窗欣賞山頂的美景。那么,到底是誰過上了好日子?是那對夫婦還是那個菲傭?蔣書盯著我看了很久,撇嘴,苦笑。我輕輕搖頭,感嘆我們之間已有太多的言不由衷。
3.不幸是……
母親曾婉轉提醒:一個成功的魅力男士難免命泛桃花……連自己的母親都如此點撥,或許,時代真的已經不同。
但我堅信,蔣書雖成功,但品行優良。其他戀情,不過是不懷好意的人煽風點火,不足以影響我們的現世安穩。他把雙休日留給家人,偶爾下廚,記得住我們的生日……大家羨慕,多么和諧的家庭啊!我笑納。錢,就是這樣一點點建立人的尊嚴,也剝削人的尊嚴。
錢賺得多,應酬也多。他總在凌晨被朋友或司機攙扶回家。有一個晚上,我趴在蔣書肩頭,他一如平日沉默地聽我的絮叨,用短句回應。我突然有了一種幸福的感覺,那感覺觸手可及,但轉瞬即逝。蔣書說很累,一分鐘,便鼾聲如雷。
蔣書不在身邊的時候,我總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掉眼淚,夜晚害怕得睡不著,身體也變得很差。醫生建議我多曬太陽,出去走走,與人交談……我跟蔣書說這些,他耐心地解釋給我聽,說我這叫無病呻吟。他的道理,表述精煉,智慧深沉,儼然一副領導者關懷下屬的語氣。我說,你就是我的病……女人的病在神經末梢,關于愛人的一聲嘆息都會引發一場內心風暴。
真悲哀。或許我生來命苦,一路薄命歹運撐到今天卻沒有練就享樂的本領。
幸福是什么?是月月年年地“過”,“過”就是“錯”,一點一點地錯,最后錯出了一個幸福。那不幸呢,世上的不幸有很多種。但對我來說,是使命完成后不再被需要的感覺,生活優越到失去了重心。
我去了青島一個月,女兒和女婿在那兒。
回家那天,蔣書意外地比我早到,臉色奇差,眼神里有冷靜的恨意。我習慣性的回自己睡房。他突然拽住我,對我咆哮:“你到底有什么隱瞞我?”那勁頭把我嚇呆了。茶幾上的一個鐵盒被蔣書摔到地上,他以嚴厲的目光拷問我:“這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4.幸福是……
我們相對坐在床上,躬著背,活像一對皮影人偶,蔣書不停抽煙,我也抽。四目相接無語,他驚訝我居然學會抽煙了。
我告訴蔣書,那不過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盒子。他咄咄逼人地反問:那為什么鎖在你睡房衣帽間的保險柜里?我說,你真的想看?蔣書迫不及待地點頭。我把那個斑駁的長方鐵盒抱在手里,磨蹭著光亮的銅鎖,它的存在,和我們現代的家居多少不相稱。
我輕輕開啟盒子,一張張紙片暴露出來。我一一細數,說給他聽:
我們領結婚證那天是臘月二十八,你和我在寒冷中搭上一輛公共汽車,緊緊擠在一起,心中充滿了熱望。那兩張票根,我留著。
結婚滿一年,我們去了城里一家像樣的餐廳吃了飯,為發票中了五元錢的獎而欣喜。那沾染油漬的另一半,我留著。
我們兩個人看過的惟一一場電影,在那家如今被改建的老影院,座位號是專為你挑的。89號,因為8月9號是你生日。
還有,你生日那天我寫好卻沒被你留意的卡片,李白的一句好詩穿透歲月到現在: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你就是我的敬亭山。
翻到最下面,是一張張借據,五百、一萬、兩萬、五萬……借款人是我的名字。有一年,蔣書的公司出現經濟危機,他一直以為是我父親出資讓他渡過難關。其實那二十五萬是我高息找很多人借的。如果還不了,只有死路一條。
結婚之后,這些不起眼的票據,我都習慣性地收集保存。蔣書不在身邊的夜晚拿出來翻看,這是我為自己放映的一幕幕小電影,用對過去苦難的回憶來刺激現在冰冷的愛情。
聽完這些,蔣書凝視我,雙眼濕潤。良久,蔣書對我說:“睡吧。”就這兩個字,已經很久沒聽過,似教堂發出的關懷人世冷暖的鐘聲,純粹的和悅,只想關懷。
我們躺在床上,蔣書伸手過來抱我,我竟一時像少女般羞澀和不適應。我問蔣書,我是不是老了?他說:我從來沒有感覺你老。而就在那時,我希望自己轟然老去,當我們都老了,才可以告別是非瑣碎,才可以安心。
夜涼了,我們不再說話,無語中有千言萬語。我動了動手指,蔣書粗糙暖和的巴掌立刻蓋住了我的手,他慢慢加重勁道,揉搓我的手心,這個不能被模仿的動作有著無間的親密和透心的熱力,使我們的眼淚悄然滾落。這便是幸福了。
傾聽手記:
生活是一朵花,每年都會開出不同形態,會大一點,會小一點,會艷一點,會淡一點;會特別突出,會悄然消隱;而那些夫妻間的恩愛、冷漠,被紀念的和被遺忘的點點滴滴,都屬于共同生活的養分,被時間的泥土滋養著。只有夫妻雙方經過歷年的積累,再回眸,才可以見得那份歲月的真實;才最終明白,幸福不僅僅是物質優越,更是一種妥協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