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氣漸漸暖和,柳枝兒發了芽。鄉下的朋友在電話中說,油菜花都開了,到處黃澄澄的一片。金老師忽發奇想,何不帶孩子們到革命老區去受受教育?作為棋院的教練,不僅要教孩子下棋,還要教他們做人的道理。
小學員們聽說要下鄉,全都歡呼起來。金老師宣布了幾條紀律,完了說:“這次去,不是游山玩水,是訪貧問苦,體驗生活,大家要有吃苦的準備。怕吃苦的小朋友,現在后悔還來得及,淮怕吃苦,可以不去。既然去,就要服從安排,要守規矩。”
金老師和鄉下的朋友商量好了,上午先安排同學們參觀烈士陵園,再看幾家生活非常困難的軍烈屬,下午搞義演,由小學員與當地的象棋好手來一場表演賽,收入所得全部捐給軍烈屬中的困難戶。大清早去,晚上回來,不給當地人添麻煩。
星期五晚上,金老師正在考慮第二天的活動還有哪些細節不能疏漏,忽然接到棋院院長的電話。院長在電話里埋怨他說:“這么好的活動,你也不跟我說一聲?明天我也去。”金老師說:“我是怕你忙,沒敢打擾。你要能去,那太好了。你是特級大師,又是全國冠軍、世界冠軍……”院長打斷了他的話,說:“你靠小孩子們能賣幾張門票?我去下個車輪戰,不知道那邊好不好安排?這樣多一點收入,多一點捐獻。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金老師激動地說:“我這就和那邊聯系,馬上就聯系。”
院長說:“你跟那邊講,不要搞什么接待,一切從簡。我們是去訪貧問苦,是普及象棋活動,是讓小學員受教育。中午就讓小家伙們吃些粗糧,我和他們一塊吃。”
院長的話,讓金老師感慨不已。但金老師沒想到,更讓他吃驚的事情還在后頭。
原來,鄉下朋友聯系了當地棋協,棋協領導又聯系了一個比較富裕的鄉鎮,鄉政府不但租了豪華大巴(結果多一半的座兒都空著),專程到省城來接,還搞得挺排場,用時髦的話說,那是相當壯觀。鄉政府大院里彩旗招展,鑼鼓喧天,老遠就聽到大喇叭播放流行歌曲。下車后,又是夾道的掛鞭、沖天炮和二踢腳。金老師一個勁地嘀咕:“夸張了,太夸張了。”
小棋手們哪經過這個陣勢?不要說女孩子,就是男孩中歲數小的,也嚇得直縮脖子,直往院長和金老師懷里撲。姜毅見錢龍格格挨著自己,便招呼趙海過來,兩個人一左一右護著這個“皇帝的女兒”。何苗苗表面上若無其事,心里怕得不行,原有心跟著姜毅,見此情形只得拉著馮小元的后襟,躲躲閃閃。小元憋著聲音說:“怕什么?有我呢!”還故意挺了挺胸脯,其實自己的小臉已經煞白。
院長對金老師笑道:“看來計劃趕不上變化呀。”話音未落,對面書記鄉長已經迎上前來,后面還跟著攝像記者,大概是縣電視臺的。
歡迎儀式上,主人輪流致辭,也不知哪兒來那么多領導,講起來沒完。金老師暗暗叫苦,又不能不強作笑顏。多虧有院長在前面頂著,用不著自己上去發言。院長走南闖北,見的世面多,雖說沒準備,但一席話簡潔明快,還說得人心里暖烘烘的,不時激起熱烈的掌聲。金老師對鄉下那位朋友說:“你可把我害慘了。我問你,在電話里我們是怎么商量的?”
朋友說:“不就是想到村里轉轉嗎?我都安排妥了,你只管放心。不過烈士陵園是去不成了,一是太遠,二是年久失修。”因見金老師氣色未平,又說:“人家既然花了錢,搞了這么大動靜,趁勢宣傳一下,你就隨和一點。這叫文化搭臺,經濟唱戲。一會兒還得拉上你們,看看鄉里的龍頭企業,到時候你可別甩臉子。”
金老師嘆息說:“我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就是讓小棋手們體驗一下老區的生活,知道一茶一飯,來之不易,農民伯伯的生活有多艱難,懂得珍惜,學會節儉。”
“好啦,中午吃飯時我敬你兩杯,算給你賠罪行不行?”朋友掩口打了個哈欠,“不瞞你說,我昨晚忙到凌晨兩點,就為這個活動。理解萬歲吧,啊?”
參觀完鄉鎮企業,已到午飯時分。金老師不死心,拉著院長說:“你能不能和他們商量一下,中午安排一個半小時,讓小家伙到附近村里走一走、看一看?”院長指著孩子們說:“你看他們累得那個樣兒!中午就讓孩子們休息一下吧。下完表演賽,晚上還要趕回去,夠他們受的。”金老師點點頭,又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下午一點半,小棋手和當地愛好者的表演賽開始了。當地的業余好手大清早就趕了過來,有縣城的,也有鄰近鄉鎮的。其中還有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據說是上世紀60年代縣里的老冠軍,好多年沒出山了。金老師有意安排姜毅與那位老棋王對弈。在這撥孩子中間,姜毅的棋最有韌勁,人也比較沉穩。
金老師本來沒準備自己下,但當地棋手一盆火似地趕來,定要請他指導一盤。沒辦法,只得和棋協的負責人商量,最終確定,下一對十的車輪賽。這對金老師來說,是小意思,他最多時下過一對四十呢。金老師怕那位老棋手有意見,特意過來對老人家說:“這個孩子叫姜毅,是去年省少年賽的冠軍,所以呢,一來請老先生指導,讓他長長見識,二來也請老先生幫我們看看,這孩子前景如何。”老人家爽朗地笑道:“后生可畏,互相學習吧。既能拿省賽冠軍,還是平下的好,來來來,幫我們猜個先。”
金老師的朋友挽起袖子說:“這事我能辦。老金你去下你的,這邊我來照應。”
和老棋手一過著,姜毅發現,這個對手不好纏。一來是年紀大,走棋慢,每走一著,都要叭嗒叭嗒抽一會兒煙,嘴里還念念有詞。二來棋風屬于纏斗型,不喜攻,卻善守。姜毅起初走得挺快,想一舉拿下,幾番都碰了壁,被對方逐一卸去勁道,無功而返。好在姜毅生性沉穩,倒也不急不躁,心說,那就慢慢泡吧,只要先手不失,就是磨到馬炮兵殘棋,我也樂意奉陪。
沒想到泡了個把小時,老者畢竟年歲大,又久疏戰陣,平時很少下這種頂手棋,不知不覺問,露出了破綻,被機敏的姜毅抓住戰機,剝去雙相,明顯占據上風。
小元、趙海和苗苗,或輸或贏,很快就結束了。苗苗贏了棋,心里高興,據說對方還是棋協的理事。她中盤抓住對方一著輕進,以凌厲的攻殺摧城拔寨,贏得真叫爽。小元那盤棋就在她旁邊,本來形勢一直是小元好,也不知怎么回事,贏定的棋小元反倒不會走了,患得患失,連走幾步空著、假棋不說,還大意丟了個子,結果被對手翻盤。苗苗本想和小元好好復一復盤,見小元臉色難看,知他心里難過,便拉他過來看姜毅這盤棋。趙海下風頂和了對手,見姜毅那邊圍了好多人,也過來觀看。
此時正走到如圖的盤面,姜毅執黑,苗苗覺得黑方形勢不錯,但局面有點亂,一時看不清。再看對弈者的表情,老者雖居下風,卻氣定神閑,安詳地叭嗒著現在已很少見的旱煙袋;姜毅卻緊鎖雙眉,神色嚴峻,苦思冥想,遲遲不走棋。
小元瞥了一眼棋局,便拉著苗苗擠出人群。小聲說:“姜毅這棋沒什么好想的,現在紅車正邀兌黑車,黑方只有接受,這是明擺著的。總不能走車3平2吧,總不能走車2平4砍馬吧?至于說兌車后紅方有反擊手段,那是你前面走得不對,現在長考有什么用?”
苗苗說:“你是說姜毅的形勢不好?”
小元說:“我看夠嗆。紅方雖然缺雙相,但車馬炮守住兩邊,黑棋攻不進,這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其次,紅方還有反擊。姜毅這盤棋,我看要掛了。”
苗苗說:“我有一種感覺,但還沒算清,好像黑方有棋。我們再進去看看?”小元說:“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到那邊散散步,清靜清靜。你看這么多抽煙的,空氣壞透了。”
苗苗正猶豫著要不要跟小元走,忽見趙海沖他們使勁招手,看趙海興奮的樣子,姜毅定是走出了好棋。二人連忙鉆進人堆,只見姜毅的黑馬已經人槽打將,老者正在默默思索。何苗苗緊張地計算起來:姜毅棄馬打將,紅炮不能吃,否則車3進2再退4,帶響抽車。紅方惟有出帥,黑再沉炮打將,紅帥上一步;接下來黑再炮2退1打將,紅只有用車硬砍,形成四車見面。黑如車2進5去車,紅也車七退二去車,剛好保住七路炮,黑方攻勢受阻。苗苗正在計算,老者已經出帥應將,接下來的兩步棋,和苗苗算得一模一樣。黑沉底炮,紅上帥,黑退炮再將,紅用車硬砍。苗苗正想把局面重新審視一番,再做道理,姜毅已經走出:車3退2!
不吃紅八路車,而吃七路車,這步棋令何苗苗一怔。從姜毅走棋的速度和神情看,他是胸有成竹的,早在幾著前就算清楚了。小元悄悄說:“黑棋贏了。”
苗苗也看明白了,這棋真是絕妙。黑車可以吃紅車,紅車卻不能吃黑車,黑方兩只車都在紅方嘴里,紅方卻一個也吃不得。如果車八進五,車3進3是殺;如果馬六退七,車2進5又吃一車不說,還捉著紅方死炮并叫殺。一口長氣還沒透出來,老者已經呵呵笑著站了起來:“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呀!”然后又對周圍的人說:“別看他年紀小,有大將風度,是棵好苗苗!”
趙海聽了,使勁擂了姜毅一拳,怪模怪樣地笑道:“好苗苗,好苗苗呀!”
何苗苗的臉一下子紅了,輕輕呸了一聲,轉身跑了。
姜毅倒沒什么,對老者誠懇地說:“我們復一下吧?前面有兩個地方,我覺得走得不好。”老者欣然應允,一老一少重新坐了下來。
苗苗從人堆里鉆出來時,小元已經走遠了。她急忙趕上去說:“姜毅這盤棋,贏得真漂亮!我今天又學了一著。最后那步車3退2,嘿,真帶勁!你怎么不說話?”
小元說:“有什么好說的,人家贏了,我輸了,你叫我說什么?”
苗苗說:“勝負平常事。我幫你復盤吧?一起找找原因。”小元冷冷地說:“輸了就輸了,復盤管什么用?想復盤你找別人吧,我只想一個人隨便走走。”
苗苗站住了。想了想,又追了上去。“那我陪你一起走。你看,黃燦燦的油菜花,搖搖擺擺的大自鵝,彎彎曲曲的鄉村小路,還有那邊,綠樹掩映的池塘,依依垂柳,幾樹桃花,多美呀!” (待續)
編輯 志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