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真實的故事,他叫永老師,我和他見過四次面。
第一次是別人介紹的,大約十年前吧,因為上頭要求教師參評職稱需通過計算機等級考試,朋友讓我找他幫忙。他當時是區里僅有的幾位計算機“科班”畢業的人。會者不難,在他的輔導下,我順利地通過考試。我記得他的手指很細長,是那種天生下來敲鍵盤的手指,樸素的打扮,憨厚的笑,留給我的印象很好。早些年對考試的深惡痛絕或許是因為有了他而變得不再牢騷滿懷。
第二次見面是在山腰中學,是我2006年9月后供職的單位。在校長室,我遇見他。校長介紹說:他是永老師,教計算機的,身體不好,請假在家。我只是覺得眼熟,一時對不上號來,也沒往心里去想——初來乍到,學校一百多號人,也無怪乎我的健忘。不想他倒是客氣起來,微笑地直呼我的名字,又問起我的寫作來。這下就恍然了,我說:噢噢,你幫過我呢!然后就對坐著泡起茶,客客氣氣地寒暄起來,他說自己目前身體不佳,剛做過心臟手術。我和校長都顧此言彼,小心翼翼地安慰他:沒事的,多休息,心態好一切都好!
第三次見面是在他家里,我們送去了師生的捐款。因為他動了手術,家里東湊西湊借了不少錢。學校團總支就暗地里為他發起“情滿校園”的捐贈活動。那時他還能正常起居,招呼著我們喝茶,茶是熱的,心是暖的,他的家人也說了諸多勞駕感謝的話,我們都盼著他快些好起來,給家人和關心他的人一個如愿的慰藉。
第四次是聽說他的病情惡化了,校長又組織相關人員去了他家,他已經不能動彈,看到我們一行人很激動,一直有坐起來的沖動,可是實在是太艱難,校長過去握著他的手,說些不成文又僅能如是說的話——言辭實在蒼白無力,但又能怎樣呢?我們留他一個人在內屋吊瓶,到客廳和他父母和兄弟聊了一會,沉默大于費言,年長者的凄靜讓年輕人無奈和難過,多話或許也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傷害罷!
不料他第二天就去世了,農村的話說“死人死遠遠,活人要吃飯”,同事們都為他的解脫感到些許輕松!只是大家太難接受他僅活的年歲——我見過不少親朋的死——但僅30歲,“而立”成了“而倒”的尚是少數,況且還留下了年輕的妻和學步的孩子。追思會是在第三天召開的,在出生他的村子的空曠處,聽著熟識的領導和同事的緬懷,特別是德高望重者用方言介紹的生平,我的淚竟啪啪往下掉,我一直認為寫作者都是無情的旁客,但我哽咽乃至有點號啕地出了聲,我想我的那些即時眼淚,也該有即時情緒即時環境催化下的一兩聲不平罷。
出殯時有雨,近乎滂沱。大家徒步走了好長一段路送他上山?;丶液鬁喩頋裢?,在家端坐時又和妻子言及永老師的瑣事。妻說,永老師真是難得,每次去上海腫瘤醫院化療的時候,都是妻子陪著去,妻子會暈車,所以到了上海先要照顧妻子兩天,然后他妻子再照顧他,陪他去掛號,去交費,去做血液透析……
我有點恍惚,真的這樣嗎?我也是會暈車的,我也曾乘著列車在黑夜里穿過隧洞、踏過丘陵、越過江河外出開會、求學或探親。我只是不知永老師和他的妻子——兩個無助的人兒,懷抱病體,在那不寐的晨晝昏夜里,從鄉村出發朝著繁華的大都市走,在那呼嘯的汽笛聲中,是什么支撐著他們坦然去迎赴生命的冥頑終宴;我很想知道,永老師,在列車出發和未到站之前,他對他的妻子都說了些什么話,才可以一一打發那些似是而非、暗自神傷的時刻,而窗外此時正晴朗新鮮呀,掠過的是別人美好的村莊和田野。
我不禁要叩問上蒼:有沒有能模擬和拷貝的青春,有沒有傷害后不復言痛的生命,有沒有能重現杳無音信者的天國,如果有,那么人的死亡或許會容易些。永老師,今夜記起這些,謹作祈愿你永息的碎片吧!
選自《石獅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