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來了,空中飄起了小雨。鬼子們吃完了飯,漸漸沒了聲息,好像全都醉倒了一般。風高水冷,寒氣逼人,1940年的初春來得有些遲。
“鬼子的部隊過河了”,這消息像長了翅膀,傳遍了縣城。那時二十歲的爺爺是花家藥鋪的伙計,花掌柜聞風逃命去了。藥鋪一關張,爺爺只得背上鋪蓋卷回家。
爺爺到家的第三天,鬼子的大部隊耀武揚威地撲進了村。全村男女老幼八十來口人都被明晃晃的刺刀逼到村東頭的破廟里關了起來,鬼子說,只有說出八路軍在山里的藏身之處,才能放人回家。然后,鬼子大部隊搶光村里所有能吃的東西帶上,繼續掃蕩去了,只留下幾個荷槍實彈的鬼子繼續留守。
三天時間,鄉親們沒有東西吃,肚子餓得咕咕作響,撐不住的孩子們開始嚶嚶地哭。
爺爺坐在地上,也覺得餓,他皺著眉頭,從腰間解下一個口袋,那里面裝的是大米,由于長時間的撫摸,布口袋變得油光光的,像屠夫手揩過多年未洗的圍裙。
爺爺鼻子貼著口袋,貪婪地嗅著米香,旁邊的胖嬸發現了,像掘見了救命稻草,興奮得兩眼放光,他叔,袋子里是米不?俺的娃餓壞了,給點熬粥中不?爺爺知道,因為饑餓和恐慌胖嬸沒有奶水喂娃兒——按輩分我應該叫胖嬸奶奶,叫她的娃兒伯父才對。
聽胖嬸說要米,爺爺慌了,抓緊了口袋說,是米,是米,這可是救命米,不可以吃的。
胖嬸急了,跪著爬過來,抓著爺爺的胳膊,帶著哭腔說,他叔,俺娃快不行了,現在正是救命的時候,給一點兒吧!
爺爺仍舊搖頭,固執地把口袋死死地摟在懷里,任憑太爺太奶生拉硬拽要拿走米,他就是不肯,拼命地反抗。胖嬸痛苦地哭出聲來,鄉親們也都投來鄙視的眼光,像仇恨一頭糟蹋莊稼的野豬。
門開了,剛才的爭吵聲驚動了外面的鬼子,他們舉著刺刀走進來,鄉親們迅速地摟緊了孩子,胖嬸猩紅的眼睛迸射出如炬的憤怒,盯著爺爺那張因害怕而蒼白的臉——這個自私的家伙要倒霉了。
果然,瘦高個兒鬼子看見爺爺懷里的口袋,就把刺刀頂在了他的鼻尖上,爺爺顫抖著把口袋往身后藏。瘦高個兒不容分說,劈手將口袋奪過去。解開袋嘴兒,他看見了白花花的大米,忙抓出一把,在鼻子上嗅了嗅,又狐疑地望著爺爺,嘰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說什么。這時,爺爺突然雙膝跪倒,抱著瘦高個兒的胳膊去搶米,口中叫著這是半袋救命米,你還我。
瘦高個兒笑了,滿意地把口袋往肩上一搭,同時把刺刀橫著一揮,刀尖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只聽“唰”的一下,爺爺右手手指被齊刷刷削掉一截,鮮血一下子涌出來。
幾個鬼子狂笑著轉身咕咚咕咚地走了,爺爺疼得嗚咽著哭出聲來,痛苦地捂著傷口,臉色慘白。可,沒有人理會他,更沒人可憐他,包括太爺太奶——一個給鬼子下跪的人,不值得大家去憐憫。
一會兒工夫,鬼子們支在外面的鐵鍋飄出了濃濃的飯香。爺爺將身子挪到墻角縮成一團——那時的他孤立無援,一定很痛苦。他抓著疼痛不止的殘指,努力吸著縷縷飯香,嘴里絮絮叨叨地說:可惜了這半袋米,求求老天爺保佑他們都多多吃飯吧!——鄉親們嘆氣,鄉親們搖頭,鄉親們扼腕:這家伙被嚇瘋了。
天黑下來了,空中飄起了小雨。吵吵鬧鬧劃拳喝酒,鬼子們吃完了飯,漸漸沒了聲息,好像全都醉倒了一般。
倚在墻角的爺爺突然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隔了一會兒,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拉著幾個年輕人說,走,給鬼子收尸去。
八個鬼子,呲牙咧嘴,尸體直挺挺的,一個不漏地被拖到一口枯井里埋了。
滿臉皺紋的爺爺給我講這段故事時,總是用少了一截的右手耐心地撫平那個疊得四四方方仍舊油光光的布袋子,他一邊撫一邊說,這藥泡米真靈,鬼子一個都沒漏,只是可惜了這半袋大米,整整八斤呢!如果你胖嬸奶奶家的大伯活著,該有六七十歲了。
言罷,爺爺老淚縱橫。
選自《愛情婚姻家庭·情感美文》 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