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她在路邊栽種樹苗。路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車過時就會揚起漫天的塵土。
說是路邊其實那就是路。路兩旁光禿禿的,像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沒有長出胡子的兩腮。路的一端是一個慢斜的坡,坡下是一條下水道的污水匯成的小河。而她栽種的樹苗,就這樣從路邊的斜坡一直延伸到河邊。如果那也能稱之為一條有生命的河,那么這條河在夏季會是生命的輝煌期。那些生命會因為熱情的高漲而帶走那些正在生長的生命。它們的生命是綠色的。我斷定那些樹苗會在這個夏季夭折。所以,當我看著她彎著瘦弱的身子,用枯如柴枝一樣的手,把那些亭亭玉立的樹苗栽種在路邊時,我竟然在心里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想象中那里已經一片綠色,是一片小小的、綠色的海洋。而某個夜里,電閃雷鳴,雨將把不休的憤怒,灌滿整個河床。即使是下水道里的水,在那時也被喚醒了。它們你追我趕,歡呼著向更廣闊的下游奔去。即使是一滴曾被你我忽略過的水,在那一瞬間,它們的目標也是海洋。
我知道這稱之為河的生命,在這個季節里它們必須走出去。而它們在今年奔向遠方的時候,將帶走一些生命。也許,不必擔心。因為那些生命也可能正想去流浪。我看到那些樹苗被那雙粗糙的手栽種在黑色的土地里后,它們纖弱的身軀,在風中徐徐搖擺。那難道是在與天地相和嗎?難道它們會成為天地這架豎琴的動人的琴弦嗎?
我祈禱,在雨季來臨之前讓它們長得更茁壯些。
所有的這些生命,都生活在路邊的那座破舊的小房子的邊上。好像它們注定就要生活在一種邊緣。
那座房子真的很舊了。舊得如她那一張飽經風霜的臉。而她就住在這路邊的岌岌可危的小房子里。
在寒冷的冬天,每當我路過這所小房子的時候,我都有一種想進去看看的沖動。我擔心一夜之間,這座小房子會消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在那樣的夜里,我懷念一切和溫暖有關的東西。包括那些與溫暖有關的詞語。我的心始終是不安的。總好像有什么事要發生。我聽到外面的風在怒吼,我聽到枯枝發出幾聲呻吟。我聽到玻璃和風有力地對抗所發出的嗚咽聲。我的夢在這樣的夜里總是來得很遲。于是夜就顯得更加漫長和荒謬,也更加神秘。
每當我看著她時,就會想起在這個小房子里曾經住過的那兩個人。
最初的時候,這是一個閑置在路邊的破舊的房子。也許是被別人遺棄的房子。它破舊得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那兩扇玻璃上面布滿灰塵,像是一雙無神而空洞的眼睛。這座小房子在冬日的風中岌岌可危。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一個老頭住在了那里。好像那房子瞬間就有了生命。一種老邁而遲緩的生命。再路過時,看到那老頭在門邊坐著,抽著煙斗,一副很悠閑的樣子。于是我希望歲月就是這樣流逝的。但有很多次,我看到那老頭彎著腰在路邊慢慢的踱著步子。身體佝僂著,不停地地咳嗽著。他冬夏都穿在身上的棉衣,已看不出本來的山水,黑黑的,黯然的,如他那張黑色的臉,一張戲里才有的臉譜一樣的臉。那開出幾朵黑花的棉衣不甘寂寞地,在空氣中傳播著自己的氣息。那種氣息,就那樣無聲地漫延著,氤氳著,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如驚弓之鳥,倉皇而去。
一直以來我以為這是一個無兒無女的老人。每當看到他在我居住的樓群周圍慢慢轉悠,以渴求從垃圾堆里掠取東西來裹腹時,他孤苦的一生讓我對人生充滿恐懼。我渴望知道些什么。從他的眼睛里游出來的那兩條求生的魚,一直頑強地想要游到我的心里。那兩條灰色的魚兒,帶著求生的渴望,追趕著我的背影。有一刻,我幻想自己成為一個寬廣的池塘,有著茂盛豐美的水草,有著白沙一樣的河底,有著陽光一樣溫暖,讓那兩條小魚,得以安靜地棲身。可是,我終究是虛無地離去。徒勞地離去。回家后,我對媽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媽,你老時我養你。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但我實在不想再解釋什么。在媽困惑的目光里,我終于可以想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一篇秋水文章,存于這茫茫的天地里。
我一直在想我老了時會是什么樣子。我這一生會不會結婚,丈夫對我好不好,兒女會不會孝順。我想我是要孝順的。我要給我可愛的的兒子,或者寶貝女兒做一個鮮活的榜樣。于是在學校時,就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商量,是否要把獨身堅持到底。她們的表情都是曖昧的,這讓我相信,女人與男人真就是彼此的互補。那么就不必刻意去做什么,該來的總會悄無聲息地來。
很多年以后,我的兒子和丈夫問我,在我心中誰是第一。我鄭重地告訴他們,只要我的媽媽和爸爸在,那么他們永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兒子笑了,丈夫也笑了。他們的笑,真的是好燦爛。而我的心里,仿佛一瞬間被注入了神奇的力量,那是一種快樂于天地間的力量。我知道,我要好好地活著。姑且不說別的,只為我心中的第一。
后來再看到那老頭時,是在一次放學的路上。他躺在路邊,一群人圍著他,卻沒有人肯伸手扶他一把。我知道這些人在怕些什么,顧慮些什么。這個社會已經教給我太多的東西。但在我心里,尚還知道對與錯,好與壞。那時,我還有勇氣把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扶起來。但我沒有選擇那樣做。我不是不想做。我擔心自己成為一種襯托。我怕自己看到那兩條灰色的小魚,成為淺灘中的受宰者。我更怕我被別的魚,用一種傲慢和輕視打敗。我怕自己最后也成為一條空氣中的魚,渾身傷痕累累。
一個很小的女孩,試圖把他扶了起來。但,她怎么努力,也沒法讓他坐起。他任由她推著,拉著,拽著,像是一堆破爛的棉花。旁觀的人都站得遠近適宜。他們抬起衣袖輕輕地掩面說些什么。
我什么也沒聽清。
接著,我看到幾個人從遠處走過來。走到近前時,他們分開人群,面無表情地把他抬走。就像是抬走一個物件。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他就那樣被抬走了。被抬進他一直住的那座小房子里。
第二天,我就聽到了我一直最怕聽的曲子。他走了。走的時候,天正在下雨。我不知道是來迎接他的人的哭聲,還是他的兒女們的哭聲。總之,我一直相信,那場雨是傷感的。那座小房子,千瘡百孔。我看到風雨旁若無人地開始窺視那屋子里的秘密。那也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的秘密,但我終是沒有勇氣走近那座小房子。
在那些青澀的年齡里,我是孤單的。我桀驁不馴的心找不到依靠。那時我的頭發一直是媽媽為我理的,短而棱角分明。媽媽說,你適合這種發型。在我結婚以前,我沒有到理發店理過頭發。
其實媽媽的話雖然有據可循,但是節省也是最重要的。媽媽和爸爸的那點可憐的工資,既要供我們姊妹上學,又要孝順老人。他們真的是很不容易。媽媽的內衣從來都是補了又補。而我們三個,除了會伸手要錢,會吃,再不能幫他們分擔些什么。
我就是這樣留著男生一樣的短發,穿著白襯衣,藍褲子。就那般地,把白襯衣的衣擺掖在褲子里,雙手插在褲兜里,避開母親的目光,踱著寂寞而桀傲不馴的步子,在夏季的夜里,像一只困獸,晃來蕩去。我感覺到窒息。仿佛有大雨即將到來。
那座小房子,離我就是那么的近。我走著走著,一抬頭就看到它了。忽然,我看到那空寂很久的屋子里,竟然有了溫暖的燈光。那燈光是昏黃的,暖暖的,沉甸甸的。我知道,再大的風也刮不走它。我走到它的面前時,腳步就停了。我渴望走進去。渴望看到里面的一切。我不相信那屋子里是黑黑的。盡管在無數次的想象中,那屋子里都是黑得如夜。可是那豆一樣的燈光,像一雙慈祥的眼睛。我的心就被一種溫柔給弄痛了。我走到門前,從門縫里,希望像了解這個世界一樣了解這座小房子。就像是想象中的奇跡會出現一樣,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但我終是沒有勇氣敲門,我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走到燈光處時,卻不敢敲門而入。我怕里面的光,嘲笑我,并用溫柔的手指來撫摸我的眼睛。我不得不轉身離開,倉皇而去。
我知道這一切只是開始。
在青春年少的日子里,在情緒的深海里漂泊時,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助。我原本應該飽滿的心卻空空如野。我渴望一種原始的填充。當我在一個夜色如水的晚上,又走到那座小房子前時,我知道那秘密已經在那如豆的燈光下笑得前仰后合。
我推開門。門并沒有拴好。我看到一張黑色的臉譜。那臉譜看到我時,便生動起來。那是一個黑臉闊面的老太太。她端坐在那里,如同一尊塑像。她的頭發斑白。有一種灰色的格調。像是上色沒有調勻的那種。然而,她的臉上露出的溫暖笑容,轉瞬就匯成一條溫柔的河。那河在千山萬水之間穿越而過,因我的到來而盛裝出場。我走過去。像是在走向親人。
率先撲入視野的,是窄小而破舊的一個小小的火炕。炕沿是黑色的,泛著油黑的光。手摸上去,滑滑的,細膩,如女子的肌膚。我走過去,順理成章地坐下,像是有備而來。炕上有一張暗紅的桌子。漆已經斑駁,卻于點點微微之間,猶見當日的風采。仿佛一個女子,想當年,兩腮緋紅,風華正茂。而如今卻已是香粉已落,紅顏已老。
桌子上,幾個紅皮雞蛋,在燈光下,顯得分外誘人。她伸出手,拿起一個給我,說,姑娘,吃一個。我不假思索,就把雞蛋接過來。那雞蛋竟然熱乎乎的。
她說,哪家的漂亮姑娘?
我笑笑。我的男生發型,竟然沒有混淆我的性別。可是偏偏有一些年輕人會把我當成男生。許是歲數大的人看得多,一眼就能認出來了嗎?
我問,你是一個人嗎?她搖頭。但是她分明是一個人住在這里。屋子里空蕩蕩的,亮著豆一樣的燈光。她說我見過你的。我在你們家樓前撿過破爛呀。說完,她自己就笑了。然后又說,但是我從來沒有拿過任何別人有用的東西。我知道她一定是聽到別人這樣說她了。在我們的樓群之內,經常有丟東西的。而很多時候,大家都說,就是那個常來撿破爛的老太太拿走了。而我竟然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老太太。
原來是她。她少說也有八十歲了,臉黑得像是鍋底。但是我竟然會感覺到一種親切。好像那才是原始親切的感覺。我看著她時,我的思緒已經飛越了千山萬水。我的眼前是黃花盛開的時節,一個漂亮的少女款款走來。她摘下一朵黃花,放在鼻邊輕輕地嗅著。如同李清照嗅青梅一樣。這時有叫不出名的蝴蝶飛來,她又躡手躡腳地去撲蝶。然后不知不覺中已近黃昏了。那個可愛的少女轉身戀戀不舍地離去。在時光的長河里究竟會有多少這樣思緒的落英隨波而去呢。我無法想象一個如花的少女如何會在瞬間走過八十年。這八十年會有多少故事上演?我知道那是一場電影,而現在我正好看到這個電影的結尾。這樣的結尾是我不期望看到的。我的手里緊緊地攥著那個紅皮雞蛋,像是在攥緊一個秘密,直到我起身離開。
而后來那個老太太哪兒去了,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謎。只是我手里始終有一個雞蛋的溫度。那個雞蛋緋紅,像是一個女孩懷春的臉蛋。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天我發現,那奄奄一息的房子里又走出來一個老太太。就是那個在路邊栽種樹苗的那個。那老太太臉上的皺紋像是成熟的核桃。不同的是,這一回,那屋子里又走出來一個老頭。聽別人說,那兩個人原來是親家。至于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我無從得知。我想兩個人走到一起,應該是一件浪漫的事。當我從堅定的獨身主義者走向一個我命中注定的男人時,我開始相信有些事,都不是無中生有的。在那個階段,卻一定要那樣的經歷。就像那個紅皮雞蛋,它就是紅皮的。而不是什么白色的或者帶斑點的。那座小房子里在被我一覽無余地看過以后,秘密已經不再獨自盛開了。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夏季周末的黃昏。媽媽送我走出家門。我要在天黑之前回到學校。我還是穿著雪白的襯衫,藍色的褲子。我和媽媽在公路邊上等車。風從遠處吹來,掀起媽媽的頭發。我看到媽媽的頭發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灰白,她那好看的臉上竟然有了我數不清的皺紋。我肩上的書包里有媽媽為我包的餃子。那些餃子,是媽媽一個一個地碼在飯盒里的。家里的盤子里,只剩下幾個餃子。媽媽吃飯時只吃了幾個餃子。我知道她是為我留的。她這個上了高中的女兒,現在仍然不能為她分擔些什么。我只是一味地索取,不知道到什么時候。
車來了,我上車的時候,媽媽說,到站時別忘記拿好自己的東西。那時沒有電話,如果有,我知道媽媽還會再說一句,到學校給家來個電話。我從車窗向外望去,看到媽媽還站在那兒。她身后的柳樹在晚風中微微地拂動著。我離得再遠些時,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幅畫。而現在我知道在我的生命中,這樣的畫現在又多了三幅。
但是有一天,我看到那個老頭不再自己行走,而是坐在輪椅上曬太陽時,我的心忽然就痛了。為什么都那么老了,那么老的兩個人走到一起后,還要經歷那么多的磨難呢。但我看到了老太太的臉上花一樣的笑容。我還看到那所小破房子的門前種了好多的花。但是,我同時看到了,那所房子前刻意加的那道小門,用的卻是花圈的標語。那上面醒目的花圈兩個字,讓我看了不寒而栗。而他們卻是那么從容。難道生死在他們的心里,已經可以置之度外了嗎?
我的新裙子在一次有驚無險的車禍中,被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聽別人說,那個老太太是以繡花為生的,而且她的花繡得特別好。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走向那座小房子。那條火炕依然橫貫在那里。那老頭坐在炕上。老太太坐在他身邊,正為他梳頭。我說明來意,老太太接過裙子。她戴上眼鏡,仔細看了看。我說繡一朵花,行嗎?她看了看我,答非所問地說,好俊的姑娘!我笑了笑,我都三十多了。
第二天去取裙子時,我看到那破損的地方上盛開著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她說,我想了好久,感覺還是這朵花漂亮。我說謝謝。其實我是一個不怎么愛花的人。可是現在我愛上了那朵與我的生活遙不可及的牡丹。回家后,我穿上裙子,丈夫說,有了這朵花,裙子比從前好看多了。那條裙子,我一直穿到現在。不為別的,只為那朵怒放的牡丹。
現在,她那雙繡牡丹的手,在愛撫著那些泥土。但是我一直在擔心著。我看一次就擔心一次。那些青青的樹苗,多像亭亭玉立的少女。它們漂亮的腰肢在這個夏季恣意地舒展著。這讓我有些嫉妒。我擔心那些青青的樹苗,在這個雨季到來的時候,會和別人私奔而去。我擔心她的努力最后會付之東流。
昨夜,風自南向北吹著。天上星星繁多。花兒們早已進入夢鄉。我走出家門。我知道有一條高速公路明天就要開始在我居住的周圍開始動工修建了。而那座小房子就在建高速公路的范圍之內。
我走到那座小房子前。燈光昏黃。路邊的流水聲和小樹苗葉子的沙沙聲,匯成一支綠色的小夜曲。
我不知道自己在窗外站了多久。等我轉身要離去時,燈滅了。
我知道,一切,僅僅,剛剛開始……
責任編輯:弋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