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化的三個“不喜歡”
對于中華文化的記憶,可以是縱向的,也可以是橫向的。所謂橫向,也就是擺脫歷史順序,從邏輯上來感悟中華文化的光榮和缺憾。講到中華文化的長壽秘密,這就需要橫向歸納。
第一,中華文化不喜歡遠征。
這是農耕文明與游牧文明、海洋文明的根本區別。看上去是政治思維,實際上還是文化思維。知道熟土可依,遠土不親;知道家人思聚,故鄉難離,知道勝敗無常,禍福不永——這一些,都出自于文化心理。比哥倫布探險早60年的鄭和船隊那么強大,到了那么多地方,但從鄭和到每一個水手,沒有一個產生過一絲一毫搶占領土的幻想,這就是文化的潛在控制變成了集體本能。相比較之下,古巴比倫文明、古波斯文明、古埃及文明,都在遠征中湮滅,甚至亞里士多德的學生、希臘文明的嫡傳者亞歷山大的遠征也是如此。
遠征即便勝利,也極大地耗損了一個民族的文化主題,犧牲了大量青壯年,也就是文化傳承的主體,又讓一種文化在水土不服的異地自然枯萎。更不必說,遠征很可能帶來報復,而任何報復都是殘酷的,必以毀壞被報復者的文化作為前奏。中國古代的不遠征思維,使中華文化避免了這種災難,保證了長壽。成吉思汗遠征時,還沒有納入中華文化的主體部位,他在遠征途中去世,最后問鼎中原的是他的后人。元代后來也恢復科舉,開始尊重儒家。
中華文化的不遠征思維又與內耗思維連在一起,中華文化是一種非侵略性的內耗文化。中國人有很多對不起自己人的地方,但一直沒有怎么對不起外國人的地方,在文化上也是這樣。
第二,中華文化不喜歡極端。
這是中華文化長壽的第二個原因。不喜歡極端,最早是從農耕生態四季輪回中產生的共識:冬天的“極端”是春天,夏天的“極端”是秋天,不管是冷是熱都極端不了。而且,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可能離開尋常因果,出現極端性突變的奇跡。這種農耕共識,提煉,升華成《周易》《老子》和中庸之道,根深蒂固。
中國也有過極端主義時代,但那是過場戲,長不了,正劇還是不極端的中庸之道。極端主義不僅會破壞別種文明,對自身的損害也是極大的,尤其是變成了宗教極端主義,危害性更大。這一切,都有重重的歷史廢墟證明。中華文化不喜歡極端,也就產生了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延續至今。
第三,中華文化不喜歡無序。
一種大文化,總是以結構形態呈現的,它要為世間帶來精神秩序,自己也必須有嚴謹的秩序。這種秩序可能是保守的、極權的,但也比徹底的無序好得多。
中國自從秦漢帝國時確立了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的規范,又實行了郡縣制和戶籍制,保證了2000年的秩序。其他古文明也有過建立秩序的夢想,但他們遇到了一個難題:缺少代代相繼的管理人才,而且這種管理人才必須是文官,能以文明治世。
這個難題,在中國奇跡般地解決了,那就是實行了1300多年的科舉制度。每三年在全國各地選拔一批為數不少的管理人才,把面積很大的國土有效管理起來了。而且,由于考試內容是儒家學說,考生們長年累月準備的也是“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因此由他們中的優勝者來做官進行社會管理,基本上“專業對口”。更有意思的是,由于代代考試必須背誦儒家經典來應試,儒家經典也就接受了1000多年無數年輕生命的滋養而得以延續。
這是個驚人創舉:以文化選拔社會管理人才,又以選拔保證文化的延續,兩全其美。中華文化由此普及于空間,又延伸于時間。
中華文化的三個“不在乎”
我們除了要記住中華文化的一系列優點外,也不要忘記它的諸多缺憾。有的缺憾還是優點的派生物,像是陽光產生的影子,使中華文化變得立體。
與三個“不喜歡”相對應,我選了三個“不在乎”,對中華文化的幾項生態性缺憾作舉例說明。
第一,不在乎公共空間。
大家都在責備我們的同胞有隨地吐痰,大聲喧嘩等等的毛病,這些毛病看似道德問題,實際上是對公共空間的漠視。中華文化本來是最講道德的,但是一旦失去了對公共空間的認知,先人提倡的道德也就不會在那里實現了。
儒家文化講究家庭倫理和社會倫理,但當時他們所認識的社會倫理,主要是朝廷倫理。在朝廷和家庭之間,應該有一塊很大的公共空間,游離于朝廷關系和家庭關系之外,但中華文化沒有為這塊公共空間留出足夠的地位。縣官出門,打出“肅靜”“回避”的牌子,明顯地把公共空間看成了朝廷空間的延伸。有時也提倡關愛家庭之外的人,希望在關愛家里老人和小孩時能夠推己及人。這當然很好,但也只是家庭思維的延伸。
現在有關交通安全宣傳的廣告:“為了你的家人,請你注意交通安全”“開車兩口酒,家人千行淚”等等,當然都很能打動人心,但局限性也是明顯的。不要酒醉駕車,難道主要是為了家人不流淚嗎?那些被酒醉者撞死街頭的路人呢?應該知道,人性、人道具有離開朝廷和家庭的獨立的終極意義。真正的大善,產生在素昧平生的公共空間。
什么是歐洲的文藝復興?就是達-芬奇在公共空間里畫壁畫,米開朗琪羅在公共空間里做雕塑,佛羅倫薩的市民們天天觀賞,大家評論,形成市民精神的淬煉和凝聚,然后一起呼喚一個新的時代。
這種公共空間在中國文化史上十分稀缺。我們對藝術品,總是“收藏”,不是皇家收藏就是私人收藏。公共空間的意識,也就是市民意識、公民意識,這是一切現代化思維的載體,這個載體在中國文化中比較狹小,我們應該加以拓寬。
第二,不在乎實證。
中華文化早早地劃分了陰和陽、君子和小人、忠和奸、善和惡、貴與賤,卻一直不在乎真與假的界線,即缺少“證偽機制”。這樣一來,就給虛假、偽飾、謠言、冤案、假冒偽劣產品留出了廣闊的地盤。
這個問題嚴重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歷史學家黃仁宇教授發現,在明代國家檔案《明實錄》中,即使是關系一國命脈的經濟數字,軍事數字,都嚴重不實。連鑄造錢幣這樣的財經大事,該檔案中所記金陵一次所鑄錢幣的數量,實際上整個明代兩百多年間天天加班鑄造都不可能完成。但是,這些重要檔案的記錄者、校對者、審核者、閱讀者沒有一個能發現,他們連發現的敏感都沒有。這使黃仁字先生得出一個結論,他認為中國歷史最大的問題是缺少數字化管理。
這個問題到現代還在強勁地延續。數字是有的,但沒有管理,沒有實證。例如我們小時候常常聽到看到那些公開發表的數字,都未被實證,像“畝產20萬斤”之類。“文革”之后,平反的冤案幾百萬件,足可證明至少有幾百萬專案組人員、審查人員完全無法對那些誹謗和誣陷予以“證偽”。他們絕大多數不是惡人,因此更可說明這是一種集體文化慣性。
我們對于謠言,喜歡“無風不起浪”的判斷,造謠者在頃刻間就贏了一半。被謠言傷害的人也歷來以“身正不怕影子斜一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樣的邏輯來自我安慰,結果謠言充斥四周,無法以實證消除,人人都是它的受害者和加害者。大家對虛假缺少敏感,更缺少實證方法,因此這些年假藥、假酒、假文憑、假記者橫行天下,在國際上也產生了不良影響。
有人會說,既然是真實,你應該自己證明啊。其實,真實是難于自證的,人們能做的只能是“證偽”,即證明哪里不真實。證偽,需要有一種集體敏感和共同法則,這一切,中華文明基本上還不具備。西方文化的現代化是從推廣實證主義開始的,中華文化也應在增強實證機制,即證偽機制上,克服自身弊病,煥發新的生命。
第三,不在乎創新。
中華文化歷史長,成果多,回過頭去學習、敬佩還來不及,怎么還會想到創新?結果,我們的文化,多的是整理、校點,收藏、注釋,少的是實地考察、荒原歷險、大膽探索。中國最受尊重的學問家,往往是“學富五車”,卻未必有創新的觀點讓世人受惠。中國最推崇的藝術家,往往是各方“無爭議”,卻不知道任何創新都是對原有規范的挑戰,不可能“無爭議”。
現在掀起“國學熱”,對于保護文化遺產、延續文化傳承有積極意義,但也必須注意,不要把我們的歷史文化做過度的盲目贊美,因為歷史的惰性、歷史的悲劇、歷史的災難也都與之有關。
我非常熱愛傳統的中華文化,但心中又十分明白,中華文化的未來生命,在于創新。
(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