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劉是我的第一任領導。
大劉官職的全稱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之友》報社編輯部主任。
在這之前我都是上學,沒掙過工資,也就沒受過什么真正的領導。但沒吃過豬肉卻見過豬跑,大姐、大哥和二哥已經被分別領導過。二哥被領導整得靈魂出竅,母親慌張著送上整條的煙和3斤雜拌糖。關系緩和以后,二哥的領導來我家赴宴,看著慈眉善目的一個人,長得還不如二哥兇,咋就能整人呢?
大劉也是慈眉善目,整天戴著套袖,身先士卒地干。報社不大,事也不多,但很繁瑣。那時不興電腦排版,都是用畢昇發明的活字。排出來,錯兒不少,大家趴在校樣上,一字一字地校。每到這時,40多歲的大劉會戴上花鏡,穿上統一配制的藍大褂,和我們一樣,伏在校樣上。
出報后大家聚齊挑錯,誰出錯,就少發獎金。于是大家拉下臉來全沒了風度,能挑出別人的錯誤,卻看不出自己的問題。那時我22歲,正是腦子好使的時候,我發現大家忙于校正錯字,經常是句子不通。每到這時大劉都會出來狡辯,只看錯字,不管病句。我后來悟出來了,大劉要保住老編輯的獎金。
明白了大劉的導向,再到評報時大家就一齊走形式。不是那種太扎眼的錯誤,就當是學術上的標新立異。這還不夠,大劉還操持起廣播電視函授班,你寄錢,我寄材料,你再寄錢,我寄給你結業證書,為廣播電視培養了不少人才。結果一分紅,每人分了300多塊,相當于當時半年的工資。我揣在褲兜里走在長安街上直打晃。騎著自行車闖紅燈,沒等警察開腔我先發話,罰多少錢你說吧。
如果沒有后面的意外,大劉可能就會順利退休,我們當中再掐出個編輯部主任,日復一日,接著過下去。
偏偏臺里宣布調來一個新副社長。大劉鬧情緒,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來大劉干著碗里的編輯部主任,還想著盆里的副社長。
社長代表臺里跟大劉談話,幾次都談得不歡而散。
談不通,大劉橫下一條心,離開報社回歸社會。
我是在1996年重新喚起了對大劉的敬佩。那時我被迫要離開電臺。在這工作了11年,乍一走,心里空蕩蕩的。一想起40多歲的大劉被推向社會我就心寒。
大劉走了沒多久,就給我打電話,說手里有批錄像帶你鼓搗出去,掙點活錢。我腦子猛地閃出一個念頭,我和我的領導一起做生意。大劉在電話那頭干笑,在商言商,現在是商人大劉跟你說話。
大劉雖沒多少原則,領導我們時,大家還是一門心思辦報。
來了新的副社長不久,大伙分成了兩撥。
這也是領導藝術的一種,大家一條心是容易一致對上的,分撥互相掐,領導就坐穩了。報社十來個人,以前一塊兒干活沒覺著人多,現在成了十來張嘴,登時感覺到是非很多。領導坐在當中,轉達這派對那派的意見和不滿,都是匿名的。然后對兩派分別提出忠告。以前混在一起其樂融融的,現在互相瞅著都不順眼。
也別把賬都記在副社長身上,中國人,誰沒點運動的底子。這么一斗,本來就處境艱難的報社更是傷了元氣,再也沒緩過來。
二
我的同學時間鼓動我干電視,幫助我調工作,一切收拾停當,我才發現他成了我的領導。
有一陣我很不適應,節目的選題要報給他,看看是否合適,其實一個月前還是他問我,我是他的策劃。
更有趣的是,居然很多選題通不過。到底是他當上領導進步了,還是我成了電視人退步了?
我思前慮后想了很久才發現,事情的本質沒有變化,只是變個形式我不適應了。
比如以前他不同意我的選題會說,這算個選題嗎?整個臭大糞。現在會說,這選題不太合時宜,先放放再說吧。都是槍斃,溫柔一刀反而不能接受。
業務爭論也換了形式,以前是邊打麻將邊爭,雙方都有個游戲心態。現在卻總覺得忠言逆耳,他甚至說,為什么我說什么你都反對?
明眼人看清了緣由,叮囑我,別總找同學的感覺,你現在是下級。自從盤古開天地,都是下級服從上級。
其實,這件事也分不出對錯。
單就成就而言,我對我的同學和領導時間欽佩不已。他認定白巖松和我可以做電視節目主持人,大力提攜,讓屏幕上多出一些物種。他確立了電視策劃在電視節目中的地位,引得社會學者、教育學者紛紛介入,電視節目開始有了重視文化品味的新思路。他在《東方時空》還昌盛時,就提出改版動議,現在,又要銳意進取夜間的空白時段。總想創新,對一個身體一般、不懂外語的人不是件易事。
好多人愛聽我講時間的趣事,說我一講,他就立體了。作為同學,時間會無所謂,作為領導,他是否會覺得被丑化了形象。我們那兒有句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時間亂講話。
他在例會上講創新,說著說著跑題了,居然說,誰要是40歲還在評論部干,就是耍賴。舉座嘩然,40歲的同志聯手抗議,到上級領導處上訪。
下次例會他重新解釋,先是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說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有自己的表達方式,低頭想著,忽然就開腔。
有人想當出鏡記者,他勸人當幕后編輯,說出來變了樣,你是綠葉就是綠葉,別往紅花那兒湊。
有人片子編得不好,他說,愚蠢,你編的就是反面教材。
我聽到過兩種截然不同的評判。
一種是,時間不夠成熟,領導手法太嫩,城府不深。另一種是,時間作為領導,肚子里沒那么多彎彎腸子,好對付。
每當我把他視為領導時,就自然而然地保持了一個距離,看不太清他的真實面目。每當我意識到他是我的同學時,總能觀察到細處,甚至油然生出感動。
那天在樓門口,他頭發烏黑油亮地走出來。我問他為何要染發,他唉了一聲,爹媽要來了,不想讓他們看我的白發操心。
三
評論部的主任在2000年之前是袁正明。
袁的老家在錦州葫蘆島,所以,他操一口標準的葫蘆島普通話。
我單身時他已經搶先結婚了,住在我們單身宿舍的樓下,任我們徹夜狂歡,小兩口敢怒不敢言。
忽然間,他成了我的頂頭上司,約我談往事時,我總是說,大家一起向前看,國共還合作過。
老袁沒什么架子,嚴肅起來也挺嚇人。
那天他心一橫,我是你大爺!
男編輯放下電話正與同事們分享快感,老袁下來了,進門就問,我大爺呢?
這個段子成了評論部的經典。
老袁上調了,去經濟信息中心當頭兒,部里開歡送會,有好事者放了首歌。
送戰友,踏征程,
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結果大家都哭了,好像老袁要去渣滓洞。
一個領導在群眾中混成這樣,可以了。
不用多說當評論部的主任有多榮耀,看看管轄的四個節目,《焦點訪談》《東方時空》《新聞調查》《實話實說》,這四個節目都#8943;#8943;管這四個節目,得應付多少人說情啊!
我曾經創作過一首《領導好了歌》,專門送給了時間領導:
領導都說謙虛好,無人喝彩受不了。
領導都說正直好,總提意見受不了。
領導都說平易好,不拿腔調受不了。
領導都說幽默好,沒有笑聲受不了。
領導都說公平好,遇到親人就忘了。
領導都說效率好,開會發言就忘了。
領導都說當兵好,總不提升受不了。
領導都說堅守崗位好,可當了領導還想當領導。
本來是想寫寫差領導,提起筆來又寫起了領導的好。現在明白了,領導的毛病是咱們群眾慣出來的。
(摘自《特區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