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揚人性
人性,是一個極難嚴格定義的概念,因為人的屬性是一個復雜的多棱體,也是一個運動不息的多變體。從古到今的哲人智者,竟都難于回答“人到底是什么”這一看似簡單的命題。作為地球上最聰明的生物,人最難了解的竟是自己。所以,研究與人有關的一切,是歷代學者們孜孜不倦的努力,是各項人文學科永恒的探求。“人性是小說的最后深度”,小說只有寫出了人性最深處的復雜斗爭,才能產生恒久的藝術震撼力。文學,作為人類自我觀照的一種方式,它最基本的內核便是人性。也可以說,人性是照亮文學的一縷靈光,離開了人性,文學勢必偏離正確的方向,走向狹隘、虛偽、矯飾、浮躁,乃至荒謬。古今中外文學發展的歷史,早就雄辯地證明了這一點。
高爾基說文學是人學。公安題材小說也不例外。中國公安題材小說誕生于共和國成立之初,恰逢極左思想的日益泛濫并在文革時期形成中國惟一的思維定勢。于是,在許多年里,公安題材小說也和其他的文藝現象一樣,只講階級性,極端崇尚所謂革命理念而貶抑正常的人情人欲。人性這個名詞,更是人人惟恐避之不及。因此,公安題材小說在剛剛起步的年代,雖然出現過一些較好的作品,在讀者心目中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象,但許多創作出現了政治的圖解和概念化的傾向,成為政治的“揚聲器”和“傳聲筒”,導致生活與藝術的雙重失真,削弱了作品的意義。比如在50年代多數人的記憶中,公安題材小說就是“抓特務”的故事。相當部分的作品成為當時“肅反”這一政治運動的圖解和宣傳,背離了“人學”的本質,也失卻了文學應有的地位和作用。
如今,國人早已清楚地認識到,階級性只是人性中隸屬于社會性的一個層面,用階級性代表人性的全部,是十分荒謬可笑的。那些年我們忽視了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屬性——人性。今天,中國人正在彌補過去的缺失,人的天性與基本權利得到應有的尊重,已將人的自我發展與社會的發展緊密聯系起來,社會逐步形成了以滿足人的需求為中心的價值取向。文學也真正回歸“人學”的本質,文學作品早已從單純的描寫階級斗爭轉向了寫人本身,在以人為一切起點與歸結的審美原則下,力圖對人的精神向度、對人的性格、人的情緒、人的內心、人的生存作深入的探討。不僅文學如此,在二十一世紀整個社會科學領域,“人學”仍將會成為熱點問題。
公安題材小說由于題材的范圍與主題的關系,更是無可避免地要直面人性這一命題。因為“偵破過程就是一個美與丑、善與惡、道德與金錢、法律與權力、人性與獸性的大搏斗過程,在這種搏斗中,將迸射出最壯麗的人性的火花,將會釀成無數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關于人性善與人性惡,是文學界與思想界十分古老而又永遠新鮮的話題,是最一目了然而又最令人疑惑不解的問題,也是公安題材小說永遠的主題。可以說,公安題材小說的主題直達人性的基本內核,更加方便探測人的靈魂,探索人的內心。
雖然許多其它題材的文學作品都以揚善懲惡為指歸,但它們所作的努力主要在“揚善”方面,至于“懲惡”的責任,便多由公安題材小說來承擔。公安題材小說的題材范疇是反映法律與犯罪,涉及社會上形形色色的案件,牽扯到各個層面的人物,特別有利于分析人性善與人性惡的斗爭,尤其能讓人類觀察自身邪惡的一面,獲得認知和經驗。正如西方有人在評論福爾摩斯探案故事時所說:這些故事表現了人性中最邪惡的一面,如同會吃人的猛獸,而福爾摩斯就是關住猛獸的鐵籠和柵欄。人們可以通過這道鐵欄觀察人性,找到制服猛獸的方法。也許,這也就是福爾摩斯一問世便風靡世界,時至今日而長盛不衰的主要原因。
無論時代如何變化,只要有人的存在,人性善與人性惡的斗爭便永無休止。在文學的領域里,暴露人性中丑陋邪惡的種種面目,高舉正義之劍斬除邪惡,還人們以公平正義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使人性善更好地彰顯和發展。這個任務,在西方主要由偵破文學反映,在當代中國,公安題材小說責無旁貸。可以說,公安題材小說肩負的社會責任,與人性息息相關。所以,公安題材小說必須直面人性,任何回避或躲閃只會使公安題材小說走入死胡同,更不利于將來。《無悔追蹤》通過毛四林和翠萍兩個人物以及他們之間的故事,從多個角度地展示了一位人民警察豐富多彩的性格,既充滿斗爭性、堅韌性,又富于同情心與仁愛之心。正如《無悔追蹤》的主人公所說:“警察不是石頭”。的確,警察作為普通人,有同情心也有愛心,有情有義慷慨大方,即便對待自己的敵人也有禮、有力、有節。這種人情味很濃的警察形象,在文革前的公安題材小說作品中幾乎沒有。這類形象的表現,既保留了過去崇高的英雄主義的價值觀,又顯示出向人性化邁進的明顯趨勢。
進入90年代后,社會從以意識形態為中心轉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文學中的人性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與深化,公安題材小說也日益注重對人性的探討,特別是對以往所忽略被輕視的人性中自然性一面,給予了相當的重視。作家筆下的警察,逐步告別“神性英雄”的身份,以“人”的姿態面目出現在文學作品中。可以說,以往的公安題材小說將理想主義英雄主義作為最高的審美標準,并以此為塑造警察形象的典型模式,90年代后期則開始將理想主義、英雄主義作為內在的基點,力圖向人的精神深處、人性的深處流轉。人性是文學之核心,公安題材小說的未來更需要人性之光的照耀,偏離了人性,公安題材小說將不知何去何從。然而,人性有無限的豐富性和無限的差異性,人物有千差萬別的個別性和變幻無窮的特殊性,文學對心靈不斷的探索,對現實和精神細節的精微觀察和表現是遼闊無邊難以窮盡的。21世紀的公安題材小說能否完全走上人性化之路,是否能涌現大批精品,有待于全體公安題材小說作者的主觀努力和不懈追求。
2. 雅俗共賞
90年代末期,世界逐漸走向多元化,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程度不斷提高,雅文學與俗文學之間出現了徘徊和互動、交融和互滲。這就標志著大眾讀者需要較高品位的雅文學,也需要可提供給讀者消閑、益智、娛樂的精神消遣的文學。因此,一種新的文學現象出現了,俗文學與雅文學之間相互交融,相互滲透,差距逐步縮小,讀者的“期待視野”也走向多元、綜合。主要表現在:一方面,俗文學作家為了獲得更多的讀者,適應讀者“期待視野”的變化,在這個階段,根據讀者對通俗文學新的更高品位的需求,作家除了注重作品的娛樂性、消遣性,還注重賦予作品一定的精神價值和審美意義,適當地吸收了雅文學作品的一些結構方法、美學風格,使作品具有更強的藝術感染力。另一方面,雅文學作家在大眾購買力、欣賞口味對作家的制約和影響下,經過最初的困惑和茫然,也開始調整自己的創作心態,而且還借鑒了影視媒體、廣告宣傳等方面的經驗。與此同時,純文學領域在90年代出現的新歷史主義、新體驗、新狀態、新市民等一批以“新”命名的文學作品,總體上也都是呈現平民化的風貌。其中的人物身上的英雄化色彩淡化了,大多寫些普通人一地雞毛的瑣碎事,即使寫英雄人物,也不再單純描寫英雄人物的光彩奪目的一面,同時還揭示英雄人物凡俗的一面,作為普通人的人情、人性的一面,甚至是弱點、缺點。因此,文學作品的雅俗的意義和價值在于讀者“期待視野”的不斷建構活動之中,并在讀者的閱讀中逐漸得到實現的。
傳統文學理論常把雅俗看成相互對立的兩個概念,重雅輕俗觀念根深蒂固。但是,雅與俗更多的時候是一個統一體,即雅中有俗,俗中有雅,亦雅亦俗,大俗大雅,相互之間在不斷發展與轉化。其實金庸在其武俠小說中建立的高度就足以說明通俗的形式是可以承載“大雅”的內容,并能夠達到相當完美的程度的。當然,通俗并不是庸俗,更不是粗俗,柯巖的《尋找歸來的世界》、李國文的《體驗生活》、毛志成的《賓館疑霧》、陳源斌的《萬家訴訟》、梁曉聲的《穿警服的姑娘》、曹正文的《紫色的誘惑》、范小青的《天硯》、余華的《河邊的錯誤》、湯保華的《紅色莊園》、馮苓植的《盜馬賊》、張策的《血色風箏》、嚴霞峰的《大偵探鼻特靈》、劉醒龍的《歷史的埋伏》,以及《祭妻》、《姐姐》、《夢中的情思》、《法撼汾西》、《天網》、《抉擇》、《十面埋伏》等等開始有了雅俗共賞的嘗試。
在公安題材小說創作中,涌現了許多能為人民群眾所接受和歡迎的作品。在此基礎上,更進一步的追求是雅俗共賞。所謂雅俗共賞,就是作品既有可讀性,又能顯示深刻的思想;既適合普通文化層次,又能讓文化層次很高的人群欣賞;既通俗又通雅。作品要雅俗共賞,至關重要并需要強調的是:作品必須迎合讀者的接受心理曲線,既有懸念迭起精彩曲折的故事情節,又有意味雋永發人深省的哲理蘊涵。社會上的人形形色色,知識水平有高有低,但他們都有休閑消遣和娛樂的需要。公安題材小說以其緊張曲折讓讀者沉迷其中、手不釋卷,以盡速究其謎底而后快。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文化層次的不斷提高,人們對雅文學的要求愈來愈多,雅俗共賞的作品將會越來越多。人們通過閱讀,讓文化層次較低的讀者因為看到引人入勝的生動故事獲得滿足,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故事中受到道德教育。讓文化層次較高的讀者在感性愉悅和休閑放松之后還能從故事背后看到萬花筒似的社會現象,洞察到人類內心深處的人性隱秘,讀到當代人對生活的富于哲理的體驗,體會到發人深省的人生哲理。可以說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雅俗共賞是新時期公安題材小說的藝術追求,也是接受主體的審美期待。文學是作者與讀者相互作用的一種效果呈現,是一種創造和接受的社會交流過程。作家創造的只是某種文學性和文學價值得以實現的潛在可能性的結構,即文學文本,這種文學性和價值的實現有賴于讀者的創造性閱讀。正是讀者的審美活動把文本包含的文學潛在可能性轉化為創作主體與接受主體之間審美活動中產生的共鳴和撞擊,達到某種審美默契,最大程度地滿足接受主體的審美期待,才能實現公安題材小說的審美、認識和教化功能,進而達到雅俗共賞這一文學的最高境界。
在藝術審美范疇內,雅俗沒有絕對的界限。“公安題材小說”作品同其他作品一樣,當然也有文野、精粗、高低之分,但是,當人們面對具體作品時,就會發現做出所謂的“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分別其實沒有多大意義。陽春白雪固然高雅,但卻知音甚少,而下里巴人尚待提高,卻和者甚眾。
長期以來,由于某些觀念的影響,批評家及讀者大都把公安題材小說定位于通俗文學之列,評論家覺得乏有精作而不予重視;讀者也都凝神于故事情節的緊張與刺激,對于作品的敘述藝術、語言功力、審美意蘊并不抱有很高的審美期待;而公安題材小說作家也把公安題材小說高層次的藝術課題的探索,拱手讓給了所謂“純”文學的創作者們。從接受美學看,雅與俗實際上代表了讀者群落分布的密與疏、廣與狹;雅與俗以其各自不同的審美理想追尋,滿足各自審美情趣的境界。雅與俗本來并不是涇渭分明地對立的,這種對立源于舊時代的文學等級和特權觀念,而它們在一個趨向民主的時代,在當代人審美生活中,其形而上的對立已經被瓦解,形成互相融合與滲透的狀態。雅的傳播和接受正愈來愈大眾化,在俗的感性體悟以外,更多地讀到當代人對精神價值的執著追求,對人類命運與前途的深切關注。所以公安題材的雅與俗、文學性與可讀性,是一柄雙刃劍,是運載公安題材小說的渡船與槳櫓,只要找到恰當的對接點,便能達到理想的彼岸。
世紀之交出版的三部公安題材長篇小說似乎預示著公安題材小說創新的契機。張平的《十面埋伏》將偵探小說與社會問題小說結合起來,既具有偵探小說與社會問題小說懸念迭出、情節跌宕、引人入勝、可讀性強等特色,同時又具有對社會問題進行深入解剖、敢于觸及時弊、思想深刻的特征。這種探索為公安題材小說創作找到了一條雅俗共賞的路子。張宇的《軟弱》則用輕松的敘述語調演繹了一個警察與小偷的故事,真切地揭示人性的多面性和復雜性,既讓人感到自然親切,同時又有較高的文化品位,可以說找到了文學與大眾的一個結合點。海巖的《你的生命如此多情》在一起兇殺案的表層結構下,演繹了男女主人公在生活磨難中對真摯愛情的追求,深刻地揭示了社會與人性的本質。這三部長篇小說以各自不同的風貌,滿足了不同讀者群的需要。在其身后,新的世紀是否能培育、催生出公安題材小說的大家與經典,在雅俗共賞中登上公安題材小說的理想彼岸,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