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家園的守望

作為小說家的趙德發(fā)在文壇上是倍受矚目的，不僅僅因為他的眾多小說獎項的獲得，更因為他在小說中以溫情而又理性的情感介入方式傳達了一種對故土、對歷史、對文化的審美理想，而趙德發(fā)本人也承認小說對他而言“意味著生命的榨取”，但這種榨取是“心甘情愿的”，是他“生命的升華”，也是他“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因此，相比之下，他的散文就顯得落寞多了。其實不然，趙德發(fā)在散文中既秉承了魯迅閑話散文之風，又體現(xiàn)了秦牧知識小品之型，貫穿其中的則是一種人文精神和智者情懷。他無論在談天說地，論古道今中重構思想性、知識性和趣味性的統(tǒng)一，還是在自我與他者的生命回望中進行精神的對話，期冀著充滿理趣與禪趣的精神家園的建構，趙德發(fā)都在“任意而談”的寬松語境中傳達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尷尬與詩意，這既是一種將生存體驗升華為憂患意識的救贖心態(tài)，又是一種將禪宗佛義參透為精神維度的守望情懷。

一、審視社會：詩意棲居的追求與迷失

趙德發(fā)對精神的詩意追求并不是局限于一己感受，而是放眼社會，關注整個人類，他在反復的質(zhì)疑、詰問中思辯，在感性的認知中進行理性的思考。

在《陰陽交割之下》這篇散文中，趙德發(fā)在航程中看到夜與晝交替之時的陰陽線，看到了夜的推進和晝的退卻，他想到了生命，“生命是出現(xiàn)在這種刮割之下最奇的奇跡”，因為生命從誕生、成長到復制乃至消亡既像是造物主的旨意，又像是人類自行上演的神話，而在對人類自身的“堪憂堪慮”中作者關注的是人與時間的較量，要么人類對時光“瘋狂預支”，要么時光無情地使物種消亡。但無論是否有沉重的代價的產(chǎn)生，人類終歸會落入“人煙”之中，這就昭示著趙德發(fā)對眾生生存狀態(tài)的憂慮，出路在哪？作者亦是茫然，但審視的目光仍在穿梭。而在《拋卻肉體》一文中，作者給出了一個明確的答案，“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就是因為擁有了精神”，“人類能否改換一下精神賴以存在的物質(zhì)基礎？”在這里，作者以科學而又充滿想象與期待的語言說“我對拋卻肉體這個信念堅定不移?！闭\然，人類的生存賴以肉體這個“基礎”，可精神的含量亦是不可低估的，但在肉體與精神的天平中，趙德發(fā)采用的是自嘲方式，因為最終他“摸出一根火腿送進嘴里”，這是在尋找精神出路中的尷尬，也是在信念迷途中的矛盾情感。因此，他在《方向問題》中再次明確提出“在精神領域，‘方向問題’真是那么重要嗎？我看未必?！边@也由此可見趙德發(fā)對精神層面的形而上追求找到了一個具有非理性色彩的出路，那就是實實在在的愛，只要有自己愛的方向，就可以找到精神的方向感，就可到達詩意的棲居方式。

在《我舞動先祖的神經(jīng)》中叩問自己，叩問歷史，“我們是龍的傳人，究竟要傳什么？傳的是對上天的敬畏？是對神靈的禮贊？是對皇權的盲從？還是對傳統(tǒng)道德的承接？”《愛因斯坦的上帝》中則是對人類的道德信仰問題的關注；在《品位“老梁”》中嘲諷人們對梁祝經(jīng)典愛情的褻瀆；而《人的第二次誕生》又體現(xiàn)著對學校教育問題的憂心忡忡；《初識女書》則是站在女性的立場反觀男權，反觀兩性，反觀平等。盡管對一切社會問題的關注似乎是在申明立場，在傳授知識，在描述趣味，但一個核心思想就是社會既存道德、秩序、倫理、規(guī)范的非常態(tài)化。在大眾普遍的社會認同中，“把一些正常的事情看作不正常，又把那些不正?？醋魇钦５摹保ā蹲鰤娜说男浴罚６袉栴}的糾結(jié)何在？趙德發(fā)一方面窺見人類“羨慕”與“嫉妒”的“場”（《財富與“魔鬼”》）存在于當下的物欲社會，另一方面存在于信仰的匱乏與精神的荒蕪。這就涉及到現(xiàn)代科技造成的快節(jié)奏生活以及這種生活方式對人的異化問題。但是，趙德發(fā)并沒有因此就否定這種生活理念與方式，而是在精神維度上，他感受到了人類社會寬容度的缺失與崇高性的消解。在一定程度上，物質(zhì)與精神并不矛盾，而當下的現(xiàn)實是物質(zhì)發(fā)展了，精神卻停滯了。因此，趙德發(fā)對自我，對人類，對社會的審視是多向度的，也是思辯性的，他也在不斷地去尋找精神的出路，去探索詩意棲居的方式，但結(jié)果卻陷入了一種尷尬境地，因為他畢竟是人，而且是蕓蕓大眾中的一員，因此他的發(fā)見只能是叩問式的，而非終結(jié)性的。

二、懷人記事：真善美的長歌

《莊子·漁父》強調(diào)“不精不誠，不能感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币虼耍⑽碾x不開真情實感，散文作者可以將無形的“情”之藝術滲透進有形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而提升作品的美感效應。

在懷人記事這一系列散文作品中，趙德發(fā)將他的生活體驗與至真性情融為一體，在敘述、議論與抒懷中見證人間真情，詮釋人生要義?；蛟V說生存環(huán)境的艱難與莊嚴；或感受親情、友情、師生情、同誼情的至真至誠；或領悟自我與他人、與自然、與社會的妙趣妙意，在寫人記事中傳達至真至善至美的生命情懷與審美理想。

趙德發(fā)以真摯而又悲憫的情懷關心著他的良師益友，《海迪：一個高高站立的女性》描寫了一個不讓須眉，不讓健全人的高大女性形象。盡管身體的病痛在折磨著張海迪，但她一直在做著“關于行走的夢”，她一直在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孜孜不倦，一直在為全社會貢獻自己的愛心與善意。因此，趙德發(fā)在感動著，他不無激動地寫道：“正因為海迪是坐著的，所以才顯出我們許多健康人的矮來。也正因為我們許多健康人的矮，才顯出海迪的高大?！钡拇_如此。在趙德發(fā)的懷人篇中還有幾位真善美的化身，《毋須送行》中給予文學后輩啟蒙、教導與幫助卻為保留最后的完美而善意地不許后輩為她送行的張恩娜老人，《一個殉于完美的人》中在頑強地攀登“完美”高峰的過程中“欲臻于完美，卻殉于完美”的女作家陳玉霞?！短揭暯^癥患者》中，“工作大膽潑辣，粗中有細”大公無私的出色鄉(xiāng)長劉長果；“一上任就拼起來”，為了公路建設“天天跑”甚至連覺“都睡不塌實”的交通局副局長劉成錫；還有“瀕死的人卻努力給健者以歡樂”的才子孫嘉嶙，盡管在病魔面前他們形容枯槁，但在工作面前，在生活面前，他們不愧為偉丈夫，因為他們在生命的每一階段譜下的都是真善美的長歌。

如果說寫別人是在冷靜的審視，那么在《姥娘》一篇中趙德發(fā)是用心的回憶去銘刻，用淚水去懷念的，他以真摯的深情去吟詠親情，以精簡的筆調(diào)去描畫姥娘，寫的是在苦難面前執(zhí)著于樂觀的姥娘，在愛情面前忠貞于亡夫的姥娘，在親情面前傾其所有的姥娘，姥娘雖為農(nóng)村小婦人，實為世間大女子，而“我”與姥娘之間的血肉相連之情更是躍出于文字之外，這是在寫人，是在記事，亦是在抒情。

在記事篇中，趙德發(fā)最初并沒有直面真善美問題，而是以迂回的筆觸和游離于事件之外的情感態(tài)度去介入真善美的存在領域。《讓我做個偽君子》中，以抨擊中國“食文化”的虛偽與殘忍來呼喚“不忍之心”與“博愛之心”，因此，對植物、動物，人類需要做“偽君子”來收斂“殘忍”的人性。在《邂逅蟹群》中描寫的是人與蟹亦能和諧共處的愜意情懷，是動物與動物之間的本真存在方式，而在這種相處中需要的是真誠的情感和善良的天性。人類與有生命的存在相處需要真善美，而與無生命的自然界相處亦需要真善美。在《綠色二題》中人類能否對自然做到寬容，就可預見自然能否對人類有所饋贈。在《壺口瀑布》中，雖驚嘆于瀑布的美與奇，但也哀嘆于瀑布的黃與濁，而由黃河之水想到的是炎黃子孫，想到的是華夏民族，在瀑布的轟響中呼喊的是人類多一些良知，多一些貢獻，多一些進步，而并非無知落后甚至是戰(zhàn)爭與死亡。

在《踢那一腳殺心》中，趙德發(fā)不僅從善的角度出發(fā)，也從寬容與和平的立場說話。在國內(nèi)，大家知道的是一個聲名卓著的詩人顧城，但在激流島，那是一個殺人犯，是一個高喊“殺人是一朵荷花”的殺人犯，面對不爭的事實，作者只能拋卻景仰之心，“踢那一腳殺心”，并自忖“生命本來短暫，柔弱，我們有什么理由粗暴地對待它，人為地早夭？”而《愛因斯坦的上帝》一文，作者最終明析并重申了這一觀點“人類應該永遠向真、向善、向美?！?/p>

三、解讀生命：有禪理亦有哲思

于堅在《于堅談散文》一文中認為“散文的高下與作者的天才、悟性、精神境界、修養(yǎng)、教養(yǎng)、知識結(jié)構、生活方式、生活質(zhì)量、人情世故有關。”盡管未必所有的散文家都能集眾多因素于一身，但精神境界卻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散文作為“形散而神不散”的文學樣式，“神”是其靈魂，而作家的精神內(nèi)核則以一種潛在的形式進入文本之中，在趙德發(fā)的散文作品中則體現(xiàn)為對生命的理性詮釋和精神層面的禪性升華。

讀過《殊勝之緣》，我們了解到趙德發(fā)并非一個佛教徒，而是由于一個機緣使他走近佛學，因此他也在佛學與佛教中感受禪理，參悟生命。在《高旻之禪》中作者走進高旻寺，學坐禪，參禪語，悟佛性，但一句“念佛是誰”卻首先問住了自己。“念佛是誰？坐在這里的是誰？來這世上之前是誰？離開這世界之后是誰？”幾個問號參悟的是“大生與大死”，參悟的是“哲學論題”，參悟的是人對自身的探索。盡管作者強調(diào)自己是個“凡夫俗子”，沒有很高的悟性，實則已在審視自我，解剖自己了。“你心里還裝著小名小利，還有著這欲那欲”，最后只好逃出佛門。因此越是對自我剖析深刻，越是對佛性產(chǎn)生敬畏，越是對禪理參悟透辟。在《光明寺的半邊月亮》中作者以細膩的對比體現(xiàn)自己的心境，一是以自己“丑極”的“今生幻影”對比僧人“五體投地拜佛”的虔誠與恭敬，一是以塵世的繁瑣對比僅掛有半邊月亮的光明寺。盡管作者身處繁華之境，但更傾慕簡衣素食的佛家圣地，因為那里有一顆寬容、友愛、忍讓的佛心，也正如《且說“怨憎會”》中所言“佛陀教給我們的法門是無緣大慈，同體大悲，讓人首先有一顆慈悲之心，視一切生命為同體，一切是一，一即一切，自憫憫人?！蹦敲次覀兛赡軙l(fā)問：趙德發(fā)真是就佛參佛，立地成佛了嗎？沒有。他是通過借向佛之心參人生之義，的確，生命需要寬容，而這種“寬容”的度是可以無限的，是可以上升為“享受”之層面的，“享受艱難，享受苦難，享受失意，享受病痛，享受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一切”（《“享年”的意味》）?；蛟S在趙德發(fā)的理解中認為人活在這個世間并不難，難的是活得有深度，活得有境界，活得有氣度。

而《記憶是什么》一文，趙德發(fā)思考的是“記憶”與“生命”問題，他在對“生命深入到極致的追問”中認為“生命就是記憶，記憶就是生命?！毙〉揭患旱男腋＃蟮饺祟惖奈拿鳎枰氖怯洃?，是傳承，無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在，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人，都需要參透記憶的意義，因為參透記憶就等于參透生命，參透生命才會懂得“自己只是宇宙中的一滴，短暫的一滴，所以你應該安分知命?！薄跋硎苡钪娼o你的一切，同時也盡力折照出宇宙的輝亮，給身邊多一點光明”（《賜你以氣》）。

至此，作者對生命的要義有了深層的領悟，知道生命是什么，生命需要什么，生命的意義是什么……趙德發(fā)正是通過對禪理的“參”達到了哲理的“悟”，在這一“參”一“悟”之中攀登的是境界，升華的是精神，享受的是生命。

趙德發(fā)的散文大多從小處落筆，大處著眼，以剪輯生活中的典型事件進行細節(jié)化、深刻化的處理，在簡易素樸中重在知識性的搭建和思想性的傳達，在平淡之中見真切，在自然之中見深刻，看似清瘦而實則珠圓玉潤。最為重要的是，他在沖淡質(zhì)樸的話語表達里獲得了一種至上的精神超越，在譜寫生命情懷的感悟的同時又將自我體驗與客體內(nèi)蘊融為一體，既有感性的沉思又有理性的力度，在深層的心理變化中體現(xiàn)出審美理想的詩意化與哲理性。而在語言上達到了素樸與精練、清新與凝重的統(tǒng)一，不重雕飾卻倍顯鮮活生動，在侃侃而談、揮灑自如之中賦予了散文舒緩自在的靈動性，也賦予了文本明澈深刻的思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