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理道德下的愛情光環

路遙在他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中，以誠摯而又純情地表現人的苦難情懷而深深打動讀者，獲得了整個文壇的青睞。然而細讀其作品，我們發現作者安排的結局是，讓經歷了眾多苦難的女性在原本注定沒有愛情的婚姻中卻又獲得了婚姻的幸福。這樣唐突地畫上了一個完美句號，不免使人犯疑：在現實生活中田潤葉真的找到了幸福嗎？沒有，田潤葉在孫少安與李向前身上都未能找到幸福。不過，透過這樣對愛情的描寫和結局的處理，我們可以發現這不僅僅是作者對主人公的一個美好祝愿，也不僅僅是作者主觀情緒的簡單體現，而是在這情感的下面，透露出了作者的一種傳統倫理道德的審美規范。

一、純真愛情的悲歌

作品中，田潤葉與孫少安從小青梅竹馬、天真無邪地生活在貧瘠的雙水村，田潤葉的父親田福堂與孫少安的父親孫玉厚在舊社會都給富人攬過工，有著共同的生活環境，因此解放初兩家人的關系曾相當地密切。從小在一起玩耍的他們，心里都覺得很般配，村里的人也開過他們的玩笑，說她是他的媳婦。進了學校以后，他們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讀書學習，形影不離。成長的過程中孫少安很自然地保護田潤葉，田潤葉也很自然地受孫少安的保護。兩人形成了默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相愛成為了必然。

長大后，由于經濟狀況的不同，他們的成長道路也有所不同。潤葉的家庭狀況有了很大的改變，她的父親成了村里的頭號人物——支部書記，家里吃穿不愁，田潤葉也就有了經濟條件去讀書，最后還在城里參加了工作，當了一名老師，成了公家人。而孫少安的父親依舊是個老實憨厚的農民，越來越貧困的家境使得孫少安不得不輟學回家幫助父親支撐家庭。當田潤葉的父親知道了田潤葉仍然喜歡孫少安的時候，他覺得丟不起臉，于是極力反對。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封建等級觀念在田福堂以及大多數人的腦子里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

六十年代城市給農村青年提供的容身空間還過于狹窄，甚至是排斥著農民進城。一個在城市，一個在農村，這種城鄉文化經濟的懸殊決定了田潤葉的浪漫必然會被孫少安的現實所擊碎。孫少安的理智戰勝了情感，明明心里也是深深地愛著潤葉的，但固執的性格和自卑的心理阻撓著他去接受愛情，于是在愛情面前成為了逃兵，悄悄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山西媳婦，向這條鴻溝低下了頭。盡管田潤葉在抗爭，她的抗爭讓人同情值得敬佩，卻是顯得那般無奈。這一對青年男女，最終迫于輿論和壓力而沒能走到一起，這也是當時社會下濃重傳統倫理道德觀念注定的結局，他們的愛情成悲歌是必然。

二、沒有愛情的幸福結合

路遙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有種“善”的本性，尤其在田潤葉身上更是集中地體現了一種人性的善和美。

在封建意識、門當戶對觀念阻撓下，當孫少安逃避了這段感情，田潤葉的愛情理想破滅了，但是她沒有為難孫少安，而只是善良地祝福著孫少安。可以說，作者筆下的田潤葉，是一個善良的化身。她在城里當了教師，也還是像以前一樣關心村里的人，每次回村，都還提著點心去看望她戶族里——一個傻瓜叔叔田二，沒有擺出一點城里人的架勢；孫少安娶了媳婦后，還沉浸在痛苦中的田潤葉，當家里給她介紹對象的時候，她開始極力反對，然而，當徐國強老漢的一番話，敘說了她二爸工作中的難處，道出了其中的利害關系——李向前的父親在工作中和她的二爸是有分歧的，如果同意了這樁婚事，她二爸的工作就順利得多。在現實面前為了她二爸，即使并不愛她所要結婚的對象，可是在親情面前她讓步了，甘愿成為政治聯姻的犧牲品。這一切，都源于她有著一顆善良的心。因為善良她走入了缺少愛情的婚姻。當讀者在慨嘆悲涼的同時，也為閃現著拋棄不散的人性美而動情。

路遙是在黃土地上成長起來、從農村走向城市的農民之子。他經歷了父母艱辛供養求學的生活，也經歷了那段相互整治和相互批斗的缺乏人間關愛的歲月，這之后的創作就深受這段歷史的影響，這也就是他作品為什么對人與人之間的關懷與體現表現得那么強烈，處處充滿人性美的根源所在。呼喚愛，將人倫關系的溫暖情愫溶解于當時的經濟、政治和社會之中，凸現了人與人之間的互相關愛、互相幫助的人性美的火花，催促人們去從善，就成為他創作的主題。 我們從《平凡的世界》充滿人情味的人物形象中，不難看出作家對農村的生活方式、精神內核的洞見與理解——那就是對家庭倫理思想的關注。于是在倫理觀念下的婚姻也就不可能有不幸福的結局，最終在倫理規范的光環下，作者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讓田潤葉與李向前產生了愛情獲得了幸福。

三、強烈的個人情緒的圖解

在親情面前，田潤葉妥協了，和李向前結了婚，但并不是像一般人那樣過著幸福的生活，兩人分床而居做著一對名存實亡的夫妻。盡管作品中的李向前癡愛著田潤葉，為她做好他應做的一切，幫潤葉的家里拉煤、搬煤等家務事，卻沒有回報。連田潤葉的父母都覺得有些對不起李向前。作者借田潤生之口寫道：“兩年來，他跟著姐夫學開車，姐夫不理解姐姐如何對他不好，卻像親哥哥一樣地看待他，姐夫真是忠厚人，不僅對他家，就是對世人都有副好心腸……他常對人說，人活在世上，就要多做點好事，做了好事，自己才活得心安……”

而這一切并沒有改變什么，田潤葉還是選擇離開李向前，調到了省城工作。對田潤葉的選擇，李向前痛苦萬分，但是他又不愿意結束這樣痛苦的婚姻，依然一如既往地對給他帶來痛苦的田潤葉愛得無怨無悔，但田潤葉還是沒有愛上李向前。直到李向前酒后開車出事而雙腿殘廢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后，作者讓田潤葉驚醒了，覺得自己是這一切不幸的罪魁禍首……她勇敢地面對著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的婚姻，回來擔負起照料李向前的責任，希望通過自己的照顧料理來彌補過錯，在良心上得到一絲安慰。這道不明誰對誰錯的問題，難道談得上是愛情嗎？倒不如說是同情，或只能說是一種親人之間的呵護。小說結尾，作者述說了田潤葉與李向前的愛情是經歷了千辛萬苦終于獲得了幸福，這是有悖常理的，這樣的幸福是作者一廂情愿地強加的。

在這部作品中，路遙描寫了許多體現具有高尚道德的人和事，并把這作為觀人衡物的基本準則，作為價值判斷的主要標準。由于帶有強烈的個人情緒，因此作者在創作中，往往直接或間接地作出自己的評價，是褒揚還是貶抑，則又取決于是否合乎這個倫理道德標準。《平凡的世界》體現出來的路遙的愛情邏輯是，純粹的愛情往往是沒有好結果的，而沒有愛情的結合卻又往往非常幸福。情感何時演變致此？田潤葉與孫少安之間有感情基礎，產生愛情是必然，但卻沒有結果；與李向前雖然是結婚了，但沒有愛情這個概念，流露的感情只能算是一種同情、親情，只是他們自己不愿承認罷了。所以，在孫少安、李向前這兩個男性身上，田潤葉都沒有找到幸福，也是不可能得到真正幸福的。然而，路遙出于對這種倫理道德的極度強調，對這些愛情的描寫和結局的處理，在透露出中華傳統文化的氣息，顯現出傳統倫理道德的審美規范的同時，也成為了這一傳統規范的固執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