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人生微小的體察是從一條狗開始的。
我搬進這棟樓不久,就注意到肥胖的女看門人克蘿德和一條身材同樣碩大的狼犬。早晨我睡眼惺忪下樓取郵件,她已經把院子和大堂收拾干凈,正在擦拭電梯的不銹鋼護壁。下午或傍晚我再下樓,拖把、吸塵器、清潔劑和水桶已不見蹤影,她坐在門房的小間里,擺弄一只巴掌大的游戲機。我不經意瞥一眼她的看門人小屋,兩三平方,一張桌子、一把人造革面的轉椅、一個小書架就填滿了。書架上沒有帶鉛字的玩藝,而是放滿大大小小的獎杯。狼犬一動不動趴在門口,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人走過去它頭都不抬。
有很長時間我與女看門人之間只有見面的一句問好,我從沒有走進小屋看看獎杯是怎么回事。深知西式禮貌的萬千距離,我甚至從來沒有盯著她看,只是從她五短粗壯的身材大致覺出劣質糖分和油脂加上干力氣活的作用。
有時晚上,我從三月廣場散步回來,會撞見那條只管埋頭走路的狼犬,由一條長長的皮繩牽著,順著繩看過去,牽繩的手臂壯碩得肌肉都像掛在外面,是克蘿德的丈夫。我與這個男人鮮少照面,只知道他在隔壁樓里做看門人。我漸漸覺察出這兩個人的生活不是圍著我們的樓轉,就是圍著這條狗轉。狗也很特別,從不主動搖尾乞憐。我在電梯或樓道里碰見鄰人,若對方牽著狗,就有搭話的由頭。因為狗常常圍著陌生人興奮不已,它看不見任何人間束縛,要的只是一只親熱的手。我便“慷慨地”伸出手擼擼它們的毛,聽它們滿意的喘息聲,人的得意會成倍地稀釋放大,狗搖動的尾巴和混濁眼球里感激的目光,會讓你錯以為自己沾了一點救世主的風光。狗媒介頗靈,兩個生活軌道毫不搭界的鄰居,就這么談起了狗,直到在樓門口分手。若是狗對你那只手念念不忘跟過來,主人會一抽皮繩喝住它,狗的欲望就到此為止,因為人的欲望有界限。而看門人的狼犬卻有著皇帝的傲慢,如若無人地走過你身邊,眼球只看著地面。想想也是心驚,這里人與狼犬并無二致,連乞丐討飯,都不肯帶乞憐的眼神。
直到有一天,圣誕節前,我脫掉寒風鉆進樓門,看見大堂里立了一棵圣誕樹,在五彩的小燈下釋放幻覺,就贊了幾句。克蘿德便帶著狼犬跟我一起上了電梯。我第一次與她面對面站在不足兩平方米的封閉空間,只剩下兩件事可做:打量她,與她談狗。她的丑是撲面而來的,頭發似曬焦的麥穗稀疏而黯淡,皮無血色,臉盤骨突出,牙上還箍著整形鐵架。我的心裂開一條縫,準備再承受一樁上帝的不公,就像我已經盛裝的那許許多多不平,并且馬上轉移視線,問道:“這是純種德國狼犬嗎?”
“啊,那是不用疑問的。”她滿意中略帶遭冒犯的表情。
“怎么能這么肯定?”
“有證書,它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來歷都有記錄。”
我開始體會這個至今暗戀貴族血統的社會對名種狗血統純正的同樣癡迷。在這里,人的血統只在下層社會雜交,但平民百姓并未因此放棄對純正血統的追逐。
“名種狗是有競選會的。”我說。她大悅:“門房里的獎杯都是它的。”
那些耀眼的金屬不放在家里,而要放在全樓人都看得見的地方,原來如此。很多事都有它們秘密的圖形,只有放的人心知肚明。
“狗與狗比什么呢?”“首先是比美。”她臉上點亮了一盞燈,“你看看它,沒有比它更美的了。”我望著對伸進它絨毛里的手毫無反應的狗,它低著頭,未有一刻將眼睛投向我,即便在如此狹小的空間,我是不存在的,只有它和它的主人。被狗的眼睛點破存在的真諦,而且在電梯升降間的那幾分鐘,有一種濃稠的滋味。
電梯停下,她拉著狗與我一同下來,為我“還比什么?”做示范。
“它是只聽指令的,同樣的指令,不能變。”說完她一聲令下。這條對我溫暖的手不作任何回應的狗立刻與她并排而立,她再下令,狗士兵站直身體,將頭靠在她的胸口。你很難想象從來不拋多余眼神的狗,頃刻間對主人的無限信任。相信“自由”神話的族群,必皆具狼犬般的心無旁騖。操演結束,我被她臉上的激動卷裹, “它總是第一的,難得落到第二。”
養狗的人有兩種,一種做狗的主人,一種讓狗做主人。不聲不響好狡猾的動物,就這么占據了人的地盤。
從那以后,我接受教訓,永遠不要小看一條狗,尤其是不跟你親熱的狗。
(金臺摘自《新民周刊》文/邊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