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秘密二十年淚

我出生在西江邊的一個小鎮上，媽媽是鎮醫院有名的大夫。那時候，父親還在鄉下，每當媽媽帶著我去看望爸爸時，總會有些嬸嬸指著我說：“瞧，她就是周大夫的妞兒，她媽媽可真了不起……”當時，幼小的我心里充滿了自豪和驕傲。我覺得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由于媽媽的努力，爸爸調到了鎮小學任教。這時，媽媽已升任為鎮醫院院長了。良好的家庭，父母的呵護，使我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日子，然而，誰又會想到幸福在轉瞬間就會溜走呢？

那年的10月6日，我正上小學三年級，那是我永遠難忘的悲痛日子。我在學校聽到媽媽出車禍的消息后，瘋了似的往醫院跑。那個無情的下午，媽媽永遠地離開了我，一句遺言都沒有留給我，只留下一臉悲傷。

媽媽離開人世不到半年，爸爸就娶了后娘，是鎮學校的王阿姨，她以前來過我家，對我很好。但是，爸爸迎娶她過門的那天，鎮上的幾個嬸嬸告訴我，后娘不是好人，我媽媽就是因為她勾引我爸爸才撞車死的……我想起書上說的那些后娘壞的故事，心里不由得害怕起來。那天，我漫無目的地走到鎮外小河邊，“媽媽是王阿姨害死的，媽媽是王阿姨害死的……”我傷心地哭喊起來。

我很晚才不情愿地回到家里，喜氣洋洋的父親顯然忽略了我的情緒，他拉著我來到后娘的跟前，要我喊“媽媽”，看著后娘那幸福的笑容，頓時使我想起了媽媽臨死時悲傷的樣子，我不由得憤怒起來，狠狠地盯著她，一把掙脫了爸爸的手，尖叫起來：“我不叫，我的媽媽早就死了！是她害死了我媽媽！”

爸爸呆住了，在賓客驚疑的目光中，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隨即我的臉上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我也呆住了，爸爸竟然打我！我大哭著奔回房里，“砰”地關上了房門。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后娘在輕輕地喚我：“青青，青青。”我沒有理會她，等腳步聲離去后，我打開了門，看見一個漂亮的布娃娃靜靜地躺在門外，布娃娃的身上貼著一張紙條。那是后娘寫的：青青，你不愿意叫我媽媽就不叫吧！叫我阿姨好嗎？我撕了紙條，將布娃娃扔出了窗外。

那一晚，我把媽媽生前的照片抱在懷里，哭著睡了過去。

從此，我變得孤獨而沉默，在我的意識里，后娘就是我的仇人，我避她、躲她，甚至當著她的面用小孩子惡毒的話語罵她。

我上小學五年級了，開學的第二天，語文老師布置我們寫一篇作文《我的媽媽》。寫下標題，我就咬著筆桿流起了淚。我流淚寫下的作文充滿了對媽媽的想念，也夾雜著對后娘的怨恨。“媽媽，倘若您尚在人間，我就不會受到一丁點兒委屈了，您知道嗎？我好想您啊……”語文老師是個剛從師范學校畢業血氣方剛的大哥哥，他被我的作文震動了。當晚，他就到我家家訪，問了一些我家中的情況，然后把我的作文給爸爸看。他告別時對我后娘說了很多勸解的話，他說：“青青是個聰慧的孩子，你們不要忽略了她的感受。”語文老師走后，后娘很委屈地哭了。爸爸瞅著小臉繃得緊緊的我，二話沒說，操起桌上的鋼尺就朝我的屁股打過來。我閉上眼睛，心里大聲地喊著：“爸爸，你打吧！你打吧！反正你已經不愛我了！”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但是，許久都沒有動靜。我睜開了雙眼，只見后娘正緊緊地拉住爸爸的手，淚水矇眬的眼里分明露出乞求和無奈。爸爸丟下尺子，俯下身來，沙啞著聲音說：“爸爸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般不懂事的孩子。你怎能那樣寫你的新媽媽呢？”

從那以后，我不再那么仇視后娘了。其實后娘對我是很好的，平時爸爸工作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后娘的身上。下了班后，她不僅要做家務，還要抽出時間為我補習功課。特別是我上了初一那年，爸爸由于長期出差，很少在家，后娘怕我寂寞，就在假期里帶我去北海旅游了一個禮拜。大海的湛藍和浩瀚，使我的心境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我仍然沒有以行動或語言來表示自己的感激，我盡量地壓抑著自己的快樂，我甚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后娘“自作多情”，不管她用什么方法，都不能替代媽媽在我心里的位置。

這樣不冷不熱的日子在我的固執中默默地流逝。我將面臨著畢業考試，報志愿時，我自作主張填寫了林業學校。爸爸從老師口里得知這件事后，要我改寫志愿考高中。我和爸爸爭執了起來，爸爸勸說我：“青青，讀高中吧，將來上大學。”我沒有聽進爸爸的話，賭氣沖出了家門。爸爸沒料到這時的我已陷入了早戀中。那個男孩早就同我約好了一起報讀林校，我又怎會輕易改變？

我游蕩到很晚才回家。一進門，就看見爸爸正黑著臉坐在燈下，站在一邊的后娘也顯出從沒有過的嚴肅。難道他們想用“高壓政策”，來強迫我讀高中么？我倔強地要往房里沖。驀地，爸爸在背后重重地拍桌子，厲聲喝道：“你給我站住。”我被爸爸憤怒的喝聲震住了，低著頭不敢再走了。

爸爸命令我走到他跟前，放緩了聲音說：“青青，聽大人的話，上高中，考大學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你成績好，千萬別錯過這個機會。”頓了一會兒，爸爸又艱難地說，“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媽媽今天去你們班，一些同學都反映了……你要為自己的前途好好想想，早戀會害了你自己呀！”

我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剛才還羞愧的我一下子惱怒起來，我恨死了后娘。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拉起我的手，說：“青兒，我知道你怪我，但我是為你好呀！你不要再和那個男孩來往了……”

“誰要你管！你又不是我媽媽！多管閑事！”我一下甩開后娘的手，瘋了似的大聲叫道，“你害死了我媽，還會安什么好心！我讀林校不是更好嗎？讓你省下幾年學費，反正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媽媽……媽媽……”我哭著跌坐在地上，呼喚著死去的母親。后娘被這一情景嚇呆了，捂著臉也哭了起來。過了許久，爸爸把我拖起來，喝令我跪在后娘面前，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也太過分了，你媽媽為了你不知操了多少心，現在你就叫她媽媽，向她道歉！”屋里的氣氛一下子靜極了。我抬起臉來，看見爸爸老淚縱橫轉過身去，我垂下了頭，沖著后娘低聲叫了聲“媽媽”，但是在我心里充滿了仇恨。

最終我還是報考了高中。我住進了學校宿舍，很少回家。雖然學校和我家只隔了一條馬路，但我不愿見到后娘，也不愿見到爸爸，偶爾回家聽到他們親熱的說笑聲，我都會淚流滿面地想起我的媽媽，我太愛我的生母了。每當此時，我總覺得媽媽的靈魂就在我身邊，正怨恨地看著另一個女人奪取了自己的愛，哦，可憐的媽媽啊！

高中的三年里，同學們只看到我驕傲的外表，卻沒人知道我的內心是多么脆弱，就在高考前夕，我讀了大量顧城的詩，突然產生了自殺的念頭。

6月29日晚，我寫好一封遺書：“爸爸，請原諒女兒的不辭而去，我再也不想承受后娘給我的痛苦了。女兒去后，你自己保重吧……”然后，我把這封遺書夾在床頭的英語練習本里，在宿舍里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藥。10點時，一位同學想借我的作業看，叫了幾聲見我沒醒，就拿過我枕頭邊的英語練習本，一打開，看到那封遺書，她驚呆了。

我在醫院醒來的時候，看見爸爸和后娘正坐在病床邊，眼睛紅腫，顯然剛哭過。見我醒來，后娘跪在床邊向自己的臉上扇了一耳光，一個勁地哭著說：“青青，原諒我，不要再這樣傻了……”看著爸爸將悲痛欲絕的后娘擁在懷里，我剛剛有些軟下來的心，一下子又堅硬起來。

因為那封遺書，后娘受到了學校停職調查處分和社會輿論的指責，不久，后娘離開了小鎮。走時，她托人交給我一封信。信中這樣寫道：“青青，我知道這些年來，我的存在對你造成了莫大的傷害，今天，我暫時離開你爸爸到南寧去，讓你爸爸還你個完整的愛。假如有一天你能接受我了，我再回來。如果你永遠無法接受我，我還是要告訴你，青青，我是愛你的！”

讀著后娘的信，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回想起以往后娘對我的點點滴滴，我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好后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但是我無法抹去是她“害死”我母親的想法。盡管我早已知道，我深愛的母親是意外車禍而身亡，我仍始終固執地認為，我和她身上流淌著不同的血，她永遠只能是陌生的后娘。

后娘走后，家里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安靜。盡管我搬了回來，但是和爸爸見面的機會很少，見了面也很尷尬。直到考完試，我才知道原來爸爸每晚都到外面喝酒。有一晚，12點多他醉醺醺地回來，一進屋就倒在地上，叫著后娘的名字。我把爸爸扶到床上，幫他擦凈胡子拉碴的臉。爸爸老了許多，那晚我在陽臺立了很久，我開始有些自責。

8月12日，爸爸因下鄉時淋了雨，病在床上一連發了三天高燒，看著急得只會哭的我，一位好心的鄰居告訴我說：“你后娘就在縣城，去叫她回來吧。”

原來后娘只在南寧呆了十多天，就忍不住回來了，但她不敢回家，只好住在縣城的親戚家里。我到縣城找到了后娘，后娘乍一見我顯得很激動，想擁住我的肩膀，但舉起的手又放了下來。我看著她，輕輕地說：“爸爸病了，我來請你回去。”

后娘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就走。走出街口時，飄起了小雨，看見后娘拿出包里的雨傘和毛巾，我快步地走在了前面，后娘追了上來，默默地把傘撐到了我的頭上，遞上毛巾說：“把頭發擦一擦吧，不然會感冒的。”我接過毛巾，眼淚流了下來。

有了后娘的照顧，爸爸的病很快就好了。那些天，我和后娘的關系還算融洽，有時還會說說笑笑。

這年九月，我要到西安上大學了。爸爸和后娘決定一起送我到西安。在西安，爸爸帶我們游覽了華清池、兵馬俑等名勝古跡。每到一處，后娘都要爸爸幫我和她拍合影，這是我和后娘第一次合影。

冬天時，后娘給我寄來了兩件手織毛線衣和一條白圍巾，圍巾織得十分漂亮精巧。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嘖嘖稱贊：“阿青，你媽真能干，織的圍巾這么好看。”我將圍巾圍在脖子上，自豪地說：“這是我后媽織的，要是我親媽還在，織得會更漂亮。”

我在舍友驚訝的目光中，取出相簿，指著媽媽的遺像說：“這才是我的親媽媽。”相片里的媽媽微笑著，顯得那么文雅和美麗。現在我仍然覺得，媽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靚女人，后娘無論如何也無法跟我的生母相比。

舍友阿麗看著相簿，忽然大聲地叫起來：“雨青，你說她是你親生媽媽，怎么你跟她一點都不像呢？倒是你繼母，你看，你長得跟她還有幾分相似！”“你亂說！”我生氣地搶過相簿，一看，不由得呆愣了，經別人這么一說，我才發現我跟媽媽真的不像，卻確實與繼母有幾分相似，特別是那眼睛，那眉毛，那嘴唇……我納悶起來。

我突然想起幾年前曾在家里看到過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后娘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后面寫道：“愛女滿月留念。”當時后娘看見我看這張照片，顯得很慌張。過后我一直沒再看見過這張照片，當時我亦沒在意。難道……可這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的心蒙上了一團疑云。寒假回到家里，我悶悶不樂。好幾次，我呆呆地凝視著后娘，然后跑進房間拿起鏡子左照右照地看自己的臉，真的像！

春節過后，我再也忍不住這迷惑的折磨。那天，待后娘出去后，我嚴肅地問爸爸：“我的親媽媽到底是誰？”

爸爸震驚地看著我，半晌才說道：“你怎么啦！你死去的媽媽就是你的親媽媽呀！”我凄楚地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地說：“爸，你把真話告訴我吧！我已經為這件事痛苦很久了！”

爸爸悲愴地審視著我，許久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打開一個箱子，拿出一封信遞給了我，信是后娘寫給媽媽的：

周大姐：

我是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給你寫這封信的。同是女人，我想你一定能體會我此刻的彷徨和無奈。回想起那些日子所受的屈辱，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可憐可愛的青兒叫我又如何能舍得下？

當初和林（青兒的爸爸）在那個偏僻的鄉村相愛，我曾有過少女最美的憧憬。但這一切都給我自己親手打碎了，我不該那么輕易地就相信另一個男人，以致給自己的一生帶來永遠也洗不掉的恥辱……林離我而去，是我意料中的事，我這個不貞不潔的女人辜負了他曾經的一片真愛，我不怪他……現在我只請求你答應我一件事，替我將青兒撫養成人。周大姐，這幾年你不是一直希望有個孩子嗎？你就把青兒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吧，我一生都會感激你。

我的一切相信林已經說過了。等你們來接走青青后，我決定到河池哥哥那里落戶。那個強暴我的畜牲前幾天在外面又殺了人，不久將被繩之以法了。我真高興，這正是惡有惡報！請你在收養青青后，無論如何都不要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否則將會影響她的整個人生。從此就讓我這個母親，從她的心靈上永遠地消失吧！

痛苦的王敏芬

看完這封信，我已經哭成了淚人。爸爸在一旁告訴我，我的媽媽就是現在的“后母”。當初和他一起在鄉下的小學任教時相愛了，但爸爸無法接受我的生母被人強暴的事實，他忍痛離開了我的生母。“過后我是多么的后悔啊，后悔自己的自私，畢竟，你媽媽并不想將事情弄成這樣。后來，當她得知我結婚兩年沒有生育時，就把你送給我做女兒，你養母疼你愛你，視你為掌上明珠。幾年后，你媽媽因想念你，才來到我們鎮的學校。本來，這個秘密會一輩子隱瞞下去的……”爸爸說不下去了。

愛我疼我的媽媽竟然不是我的親媽媽，爸爸也不是我的親爸爸……我怎么也不相信這個事實，怎么也不愿意承認自己竟是一個強奸殺人犯的女兒！

我哭昏了過去，醒來后我將自己關在房間里。我捧起媽媽的相片，媽媽依舊是那樣疼愛地望著我，我又翻開后娘和我在西安的合影，她分明是我的親生母親啊!我想起這十年來她對我的點點滴滴，懊悔的淚水涌了出來。我多么希望她仍然是我后娘，我憎恨自己的身世，我從來沒有這樣地厭惡過自己。

我不吃不喝地關了自己一天。爸爸幾次在門外乞求我出來吃飯，“后娘”在門外哭了很久，但我始終不肯開門。我怕面對這突然轉換的陌生的角色。

第二天，當我睜開紅腫的眼睛時，看到了門縫里插著一張紙條，那是“后娘”寫的：“青兒，昨晚我在你門外等了一夜，我是多么希望你忽然打開門撲進我的懷里叫我一聲媽媽啊！我盼了二十年了……青兒，你能原諒媽媽嗎？這二十年來我做夢都膽戰心驚地怕你知道這個秘密，但你最終還是知道了。青青，你出來看看媽媽吧！我在門外等你！”

我淚流滿面。這一刻，我情感的波浪洶涌澎湃，我不知道，最愛我的，為我默默承受痛苦的親生母親就在我身邊！而和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養父養母又無私地向我奉獻了多少的愛啊！我擁有了三位父母的疼愛，我就是他們的女兒，我還有什么理由躲避他們呢！

我打開房間門，憔悴的父親，哭泣的母親，緩緩地走到我面前。媽媽布滿血絲的眼里掩飾不住心底的激動，那眉毛，那嘴唇，那眼睛，一切都是那樣熟稔……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進了她的懷里，大聲喊著：“媽媽！”

后來，我很順利地在西安結束了大學生活，被分配在北海工作。如今我在深圳，我經常利用自己播音員的身份點歌給所有的媽媽聽。每逢母親節，我都要買兩束潔白的康乃馨，一束獻給我的媽媽，另一束獻給死去的養母。我要告訴她們：最偉大的愛就是母親的愛。沒有你們的撫育與付出，就沒有女兒的今天。

責 編：謝荔翔

題 圖：余和操

本欄目下期推出：林軍的《鄧德昌和他的快餐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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