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同行

初到廣州，我受聘于一家臺灣老板的公司，任管理部主任。管理部另一位主任是林小姐，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我負責業務，她負責行政。林小姐看上去20歲左右，矮矮的個兒，臉上卻有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嚴肅沉穩。

第一天上班，我笑著請這位合作者多多指點，并說：“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這里沒有朋友。”她冷漠平靜地說，“在公司里只有上司和下屬，沒有朋友。”

這話雖然不錯，可是語音里冰冷的意味令人很不舒服。

當老板讓林小姐將工作移交給我時，她的臉色很陰沉。剛剛走出國有企業來到南方的我，第一次感到了競爭的壓力。好在我很快適應了這里繁重的工作和嚴格的管理。大部分公司成員來自內地，我工作中尚未泯滅的人情味顯然贏得了同事們的好感，雖然大家上班時必須稱“先生”、“小姐”，但私下里通常按廣東人習慣在名字前加個“阿”字，我也成了“阿平”。但是有一個人卻例外：林小姐在任何時候大家都是稱她“林小姐”。背地里，她被稱為老板安插的“奸細”，所有人對她都敬而遠之。林小姐在執行老板的命令時真是一絲不茍，上班遲到哪怕幾秒種，她也毫不客氣地請你在罰款單上簽字；也很難有人因違規而逃脫她的眼睛，我們雖然毗鄰而坐，卻像兩條跑道上的動動員，互不干擾又要暗暗較量。

公司有一條規定，不準打私人電話，接聽不能超過3分鐘，而老板在時，別說3分鐘，最好一個字也別說。有一天，林小姐接到她父親的長途，我未見她如此興奮過，一臉的嬌憨與平時大相徑庭。她正說著，老板走了進來。林小姐愣在那里，拿聽筒的手微微有些抖，卻沒有放下。我知道她一定舍不得掛斷父親的電話，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抓起剛寫好的計劃書，迎上老板，說要請示幾個問題。等我從老板那里回來時，林小姐正望著已擱上的電話發呆，眼里仍然流露出笑意，說：“出來兩年了，我真想回家看看。”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工作以外的話。我告訴她我懂得千里外家人的聲音意味著什么，并故意說：“在外面大家挺不容易，能幫忙是應該幫忙的。”

“我知道大家都恨我。”她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和你不一樣，你上過大學，到哪里都行，可我只讀到高中畢業，又不漂亮，19歲出來打工，從一個打雜的到今天這個位置，你不知道有多難……哪怕沒有一個朋友，我也不能失去這份工作。”最后一句話，她幾乎是喃喃自語，眼里分明有淚光閃動。

老板回臺灣度假前，吩咐印制一份作業用紙，并限定了價格。因為涉及業務用紙，所以由我和林小姐一起負責。老板走后，我們發現如果按這個價格印，紙的質量會很差，業務員也反映這種紙書寫困難，客戶有意見。但老板是個苛刻的人，林小姐堅持說不能違背他的意愿。接連幾天打電話，談了一家又一家印刷廠，眼看要影響作業進度，我就自作主張選擇了一家廠，雖然價格比老板規定的高了0.5分，但質量合乎要求。

老板回來那天上午，我正好外出辦事，下午走進辦公室，就發現氣氛凝重，每個人都神情嚴肅地埋頭做事，而林小姐則趴在桌子上，肩膀抽動著。一問，原來老板查詢了這批紙，質量很滿意，可一問價格，頓時大發雷霆，他不容任何人解釋，只問是誰的主意。林小姐說是她決定的，便被老板叫去訓了良久，一回來就趴在那里哭。我一聽火了，轉身要去找老板，被幾個人攔住了。

林小姐抬起頭，說：“別去了，你若和他吵起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的。”

“可這不是你的錯啊！”我領教過老板傷人自尊的訓斥，看著她紅腫的雙眼，我心里很難過。

“我也同意了的。”她搖搖頭，黯然道，“反正沒有炒我，罵了就罵了。”

這時，大家紛紛圍過來安慰她，一致痛罵老板的蠻橫。面對眾人真誠的目光，林小姐含淚笑了。

不久后，我終于在和老板的一次爭執中憤而辭職。臨走時，幾乎所有人都過來互道珍重。相處久了，彼此間有一種共患難的依戀之情，惟有林小姐埋頭于大堆文件中。我和她都知道，老板最忌諱現職人員與離職人員接觸。

當我走出酒店大門時，林小姐卻匆匆追來，遞給我一張卡片：“這家公司里有我的同鄉，你聯系試試，或許有適合的工作。雖然我們不是朋友，可是……保重！”她有些靦腆地笑了，有點孩子氣。

望著她急急離去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地感謝她，并祝她好運。我們不是朋友，可畢竟我們曾同行，21歲的年華，再冷漠的心靈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在孤獨漫長的旅程中，這種真情不僅令人難忘，令人感懷，也是人生最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