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秉愛是我所遇到的被拍攝者中最慢熱型的一位她開始給我講述個人的故事,是在我們相識了8年之后當巨大的壓力撲面而來的時候,記憶如決堤的江水洶涌而出 我被這洪流夾裹著,身不由己在這些似曾相識的故事面前,我感到一絲觸摸到對方靈魂的顫栗

馮 艷
1984年畢業于天津外國語學院日本文學專業,1988年至2001年留學和工作于日本。
1994年起開始用超8和DV制作紀錄片。第一部長片《長江之夢》獲1998年第一屆臺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優秀獎,入圍1997年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亞洲新浪潮單元、第22屆香港國際電影節、德國柏林人類學電影節、第一屆云之南人類學電影節等?!侗鼝邸酚?007年完成,榮獲2007年山形電影節亞洲新浪潮小川紳介獎、社團電影獎?,F后期制作《長江邊的女人》。曾翻譯《小川紳介的世界》。
作品簡介
張秉愛是一個住在三峽庫區的普通的農婦。20多年前,由父母做主從高山上嫁到了生活相對富裕的江邊。丈夫有病,張秉愛不得不一個人承擔了全部的生活重擔。日子雖苦,但張秉愛對未來充滿了希望,因為兒子是村里唯一考上了縣重點高中的孩子。
張家是村里的釘子戶。雖然第一期移民的時候,她家被允許就地后靠,但6年過去,村里一直沒有分給她建房的土地?,F在,大壩就要截流,第二期移民也已搬遷完畢,一片廢墟中,只有張家的小屋,還孤零零地執拗地矗立著。干部們一遍又一遍地來,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動員她外遷。在和干部交鋒的空隙,在繁忙的農活之余,張秉愛不動聲色地,蓄謀已久般地講述那充滿痛苦的過去……
8毫米攝影機和朝日電視臺
從1994年我就開始拍片子,那時候剛開始流行8毫米的家庭錄像機,我就用那個拍。朝日電視臺那時候有一個30分鐘欄目,每周一期,專門播放用8毫米拍的片子。從拍到剪都是自己做的提供給它。以前的日本電視臺都是自己拍,即使用外國人拍攝的東西,也只是用素材,以一個素材提供的身份拍攝,而這個“自由層”的欄目,是個人承包的。雖然用他的媒介,但是可以以個人的名義發表。這個欄目也是跟美國學的,美國大概在這一兩年前開始,就在電視臺播放用小型攝像機拍攝的作品。
電視欄目和紀錄片是兩種形式
在那個電視臺,學了很多東西。后來在NHK做過幾個片子,從那時候開始,日本電視臺有了革新的動向,在那之前都是他們自己派人到亞洲去拍一些東西,回來放一放。后來發現這樣有局限,都是他們以日本人的眼光來看亞洲,不知道別人眼里的亞洲是什么樣子。我也就是借這個機會吧,給電視臺做些片子。一般都是我去拍,他們給你配剪接師給你剪,因為那時候還沒有那種非線編輯。我也不會操作。當時在那個時候跟他們學了很多的東西,當然也有很多不好的習慣。電視臺的東西,有它的套路,電視節目如果有一分鐘沒有解說觀眾就要換頻道,所以需要不停地解說,把觀眾當傻子一樣,不用觀眾思考,把所有的情況告訴你,讓你接受。后來為了擺脫這種情況,也費了好長的時間。并不是說這種形式不好,對于電視來說就應該那樣,不那樣不行。再說觀眾也不愿意一直陪著你來看那么長時間的沒有解說詞的鏡頭。所以說電視欄目和紀錄片是兩種形式。
拍紀錄片確實有很大的樂趣
我覺得拍紀錄片確實有很大的樂趣。比如好像你能知道別人的生活,好像你有什么特權似的。比如秉愛,我從1994年拍紀錄片開始,一直在拍三峽的題材,到現在一點一點的,最終集中在四個女人的身上。她這是其中的一個,我本來想把四個人物剪成一個長篇呢,而且四個女人的內容我都單獨剪完了。后來一想可能太長了吧,每一個人就有兩個小時,沒完沒了的。想把它做成一個片子,可能有點長,但是可以把它分成上、中、下。我覺得在同樣大環境下,四個不同人物的命運,可能疊加起來,會有更加深刻的現實的意義,所以就想放在一起剪,后來在剪的過程中覺得這個素材太大了,剪到感覺自己都看不到頭了一樣,結果就把這個人物線提出來了,現在的《秉愛》好像是對自己的一個安慰,不然剪了好多年,也剪不出東西來,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想關心這些人的命運,因為那些是我無法左右的
我去三峽的時候,還沒有開工呢,我去調查,采風。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婦女主任,這個婦女主任說:你們想去什么地方?我說想去一個非常窮困的家庭,她就帶我們去了秉愛家。果然非常窮困,一開始她不讓你拍攝,我就幫助他們干活,慢慢的建立感情。由于她家特別窮困,所以她特別的孤獨,而且她丈夫身體又特別不好,當地人又很封建,她不愿意被別人說,說他丈夫身體不好,什么事情都要靠一個女人,所以她在村子里特別孤立,不太跟別人來往,我們去了,她特別高興,我們又幫助她干活。她不讓別人采訪,只接受我采訪。因為秉愛跟別人不一樣,比如她想讓你拍攝,她就不干涉你拍,但是一旦有什么事情,她覺得不妥的就立刻讓你停止,所以在這部片子里,就沒有什么畫面,只有晚上,自己在家里待著,跟她聊天。

最后開始拍攝的時候,我就拿器材,這是一個好畫面,你讓我拍我就拍,你不讓我拍我就拿走,我也不可能問你,我在拍的時候,你不阻止我,我就拍,畫面就是這樣的,因為她也挺敏感的。
我想關心這些人的命運,因為那些是我無法左右的,其實我只是拍一個人物,客觀地、現實地去展示她是怎么樣的。
我最后一個鏡頭,是在江邊,在那個鏡頭之前,她跟我說了四個小時,其實她的苦也是因為她的愛情,因為這么多年后還有這么一個轟轟烈烈的愛情,我知道,她這么有主見,一直堅持到最后實現自己的想法,她對愛情也是這樣,從一開始到最后沒有改變,這個人很固執,在我臨走之前,她丈夫來了,他還帶著橘子,說現在樹上已經沒有橘子了,是掉下來的。她看完了這部片子,有點喜歡上她的丈夫,這是這個片子的意外收獲。
不要什么都當成職業,職業這個詞,非常討厭
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所以我沒有太多的顧慮。個人拍片子,跟電視臺不一樣,電視臺的目的就是為大眾服務的。為什么我自己拍片子,首先是要表達我自己要表達的東西,自己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有時候,我覺得這個東西都不能打動我自己,我根本不會拿出去,因為別人也一樣不會被感動。現在DV不是很普遍么?而且也很便宜。如果我為電視臺工作,我會作一些妥協,在日本電視臺的時候,是這樣的,因為我要對得起電視機前的觀眾,因為這些觀眾需要輕松,不需要太多的思考,觀眾如果想思考,可以去影院。國內就主要看有沒有小型的放映廳,這樣跟觀眾距離就比較近,會有真正的交流。
如果你想把拍攝紀錄片作為你的職業、你的謀生手段,那就要好好考驗,如果你只是把它當成享受的一件事情,你就沒有任何顧慮在里面。我認識很多人,都是說有了錢以后就拍片子。我還沒有聽說誰靠他生活。我感興趣就去做,不感興趣就不做,沒有壓力,不要什么都當成職業,職業這個詞,非常討厭。我做片子之前,我的想法沒有特別清晰,只有到了片場才不斷找到感覺。
有人認為中國的紀錄片不行了,但是我認為新出來的更有意義。這些是草根的,產生于民間的,電視臺出來的那一批人畢竟帶有知識分子的烙印,很多東西都在他們的掌控之內。所以我倒覺得現在很多年輕人拍攝的東西非常好,沒有任何束縛,也沒有我們所謂的道德觀什么的,是很靈活的,我覺得很好。
(本文根據馮艷在紀錄片訓練營上的講話整理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