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罪與罰
在基督教早期的思想里,生育后代使“性”成為神圣的行為,而且需要在婚姻之內行之。為了讓性“凈化”,夫妻行房的次數是越少越好,肉體的愉悅也是越少越好。這種觀念的一個極致表現在有人主張女人在上床時應穿一種特別設計的內衣(chemise cagoule),它非常笨重,只在下方適當的部位開一個洞,讓丈夫在避免其他任何肉體接觸的情況下,使妻子受孕,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
任何與生育后代無關的性行為都被視為是墮落的、污穢的、有罪的,需接受各種不同形式的處罰。它的嚴苛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譬如“夜間遺精”(nocturnal emission,一稱“夢遺”),現代醫學認為它是正常的生理現象,但因為它顯然與“生育”無關,所以在當時被視為有罪(sin)的,而且是牧師們需經常得到的一種“罪”,因為它實在太普遍了,連接近上帝的教士有時亦難幸免。
“夜間遺精”如果是“無意的”(involuntarily),當事者需立刻起身,唱7篇懺悔詩,第二天早上再補加30篇。如果是在教堂里睡覺時夢遺,罪加一等,需吟誦整個詩篇。
但這還是比較輕的處罰,另有一種處罰是,一般人的夢遺若非出于己意,禁食7天;若“用手協助”(手淫),則禁食20天。教士若在教堂里遺精(用手協助),禁食30天,主教則禁食50天。
避孕(避免或阻止懷孕的性行為)更是一種重大的罪行,有一個當代美國學者研究公元6世紀到9世紀保存下來的20種悔罪詩篇,發現絕大多數對“導致不孕的毒藥”、肛門交、口交等都有相當嚴厲的懲罰,需處3到15年的苦刑。而“性交中斷”(coitus interruptus)也需處2到10年的苦刑。我們在近東篇里曾提到:“性交中斷”一稱onanism,源自舊約《創世紀》中的一段故事,猶大的長子死時沒有子嗣,猶大對他的另一個兒子歐南(Onan)說:“去找你哥哥的妻子,和她結婚,為他育種。”歐南在去找嫂子時,將“種子”(精液)灑在地上,以免替哥哥“播種”。這件事讓上帝感到不悅,因此殺死了歐南。只有“性交”而拒絕“播種”是上帝所不容的,推而廣之,除了禁欲外,任何避孕方法都是“有罪”的。
不以“育種”為目的性交,顯然是為了“肉體的愉悅”,所以除了苦刑外,還需“禁欲”——除了面包和水外,禁食美酒佳肴,禁止性行為,禁止任何被解釋為“自我放縱”的事物。
墮胎也是一種罪,但妊娠40天以內的墮胎(神學家認為胎兒是在40天時才具有靈魂)比避孕的罪要輕一點,這可能是因為墮胎本身對當事者有痛苦與懲罰的意味。圣·杰倫曾說,放蕩的婦人以邪惡的毒液來墮胎,如果因此而死亡,那么她下地獄時就犯了三重的罪行:一是自殺,一是背叛她“天上的新郎”——耶穌基督,一是謀殺她尚未出生的孩子。
位于死海邊的索多瑪城(sodom)是圣經故事里的一個“罪惡之城”,該城居民所犯的罪行令上帝忍無可忍,因而降下大火和硫磺加以毀滅。但索多瑪城的居民到底犯下什么罪行,后世學者的說法卻不太一致。有人說是“傲慢、通奸、過分好客、沒有宗教信仰”,有人說是“通奸與不清”,但正統基督教則采用公元一世紀亞歷山大城philo的觀點,philo以同性戀來描述索多瑪城居民的罪惡。他說:“索多瑪城的居民將自然法則拋諸腦后,狂飲烈酒、耽溺美食及被禁止的性交,不僅他們對女人的瘋狂情欲使得鄰人的婚姻破裂,而且違反自然,兩男相奸。結果,當他們想要有小孩時,卻發現他們再也無法生育,因為他們的種子(精子)都不育了。”
在早期,由索多瑪(sodom)而來的sodomy這個字,原意是“雞奸”,但后來則有更寬廣的含義,泛指各種“非自然的罪行”(unnatural vice),譬如在今日美國的維琴尼亞州,sodomy不僅指同性戀,還包括肛門交及口交等“非自然的性行為”。
東羅馬皇帝賈斯丁尼安將羅馬法律和基督教的道德規范熔于一爐,同性戀與不敬上帝扯上了關系,成了褻瀆神明的大罪。他說:“因為有這些罪,所以我們有饑荒、地震和瘟疫。”為了確保城邦和國家免于受到這些罪行的傷害,必須將同性戀者抓起來,處以極刑。當時的一種刑罰是將同性戀者“去勢”(閹割),并游街示眾。
就在賈斯丁尼安在位期間(公元541年),君士坦丁堡發生了大瘟疫,3年之內,城里的居民死亡了三分之一,這個悲劇使帝國和教會都更加相信賈斯丁尼安皇帝所說的話是“對”的。同性戀除了“不敬上帝”外,還會“動搖國本”。
當教會逐漸擴充她影響力的范圍后,她覺得有必要將基督教的道德觀加以規范化,好使各教區有所依循,在道德觀規范化的過程中,她并沒有變得較仁慈寬厚,但卻顯得較理性。教會逐漸承認同性戀就像異性戀般,有各種不同的“內涵”,因此處罰也就不一,此外并考慮犯罪者的年齡、職業(教士或一般人)、角色(主動或被動)、初犯或慣犯,結果“罰則”變得相當復雜。
基督教之所以視同性戀為褻瀆上帝的罪行,與其一脈相承下來的教義闡釋有著密切的關系。圣·奧古丁認為性器官是造物主專為人類繁衍下一代所設計的工具,只有在“有可能育種”的情況下,性交這個“罪惡的行為”才能成為“神圣的行為”。圣·托瑪斯·阿奎那更加以發揮,同性戀行為不僅背離自然,而且違反上帝的“美意”,純然是為滿足肉體愉悅的一種墮落罪行。
但就像其他“罪行”一樣,同性戀不僅會發生在俗人之間,亦存在于過獨身生活的教士之間。為了防范,公元6世紀的一條規則規定,教士不可以兩人共睡一張床,而且睡覺時,寢室的燈火必須整夜通明。被發現有同性戀的教士,除了被逐出教會外,還罪加一等。教士問的同性戀到底有多少不得而知,但有人擔心獨身生活會使教土的同性戀增加,而“污染”了俗人。11世紀的peter Damiani就反對同性戀者向那也同樣“犯了罪”的教士懺悔,后來,教廷規定教區牧師需將這種罪人移交給主教處置。譬如13世紀的法國,20歲以上而犯“非自然的罪行”(包括口交、肛交、獸交)者由主教處理,教區牧師只處理14歲以下男孩及25歲以下女人的同性戀行為和手淫。
性的壓抑與升華
在人類的性歷史中,早期的基督教社會可以說是相當嚴厲的。西方世界有史以來的各個人類社會,它們的性觀念都受到基督教不同程度的責備。一夫多妻、通奸、避孕、墮胎、同性戀、殺嬰、獸交等,在以前的社會看法有嚴有寬,但教廷則一律禁止,連“自慰”也在禁止之內。
對婚姻內的性行為,其他社會常會推薦適當的次數,譬如希臘圣人Solon說:“一個月三次。”猶太經典Mishnah說:“不被雇用者每天一次,勞動者一個禮拜兩次,拖驢車者一個禮拜一次。”但教廷認為,最好是不要有性行為,除非是為了生小孩。
其他社會都認為性是一件樂事,但對早期的基督教來說,性的愉悅乃是一種罪。
教會將婚姻視為對人類柔弱的一種讓步,早期的教父們無奈地向俗人說:“如果你覺得必要,就結婚吧!”但結婚在本質上仍被視為是一種“污染”,因此,教會只在一年中某些神圣的時刻里為信徒證婚,一年中“不能結婚”的日子因時因地而異,但通常在耶穌再臨節前后、四旬齋節、祈禱節至圣三主日之間——換句活說,一年中的三日、五日、十二日的大部分日子都是不能結婚的。有一段時期,禁令嚴格,一年中只有24個禮拜內的結婚是合法的,在其他時間內結婚都是“非法”的,不過雖然非法,并不意味“無效”。即使結婚的日子合法,教會亦限制當天能慶祝婚禮的時辰,起初的規定是婚禮必須在白天舉行,后來“白天”被定義為“早上八點到正午”,這條規定在宗教改革后被廢止,但后來又有人加以修改,并成為喬治二世時代的成文法,現代有些地方將婚禮后所吃的喜宴稱為“早餐”(breakfast),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結婚后,新郎新娘需行禁欲3天,此稱為To—bias nights。此后,若夫妻“行房”,則隨后的30天不能進人教堂。關于一年中哪些日子可以行房,哪些日子不可以行房,也有種種規定(前文介紹過)。
夫妻行房是為了生育后代,不含肉欲綺念的性交姿勢只有一種,也就是男上女下的姿勢(稱為missionary position)。其他的姿勢都在禁止之列,教會對各種不同的性交姿勢明列了各種不同程度的懲罰。在當時,被視為能得到最大肉體愉悅的姿勢“more canmo”(注:不知是何種姿勢?),采行者需受7年的勞役之苦。在告解室里,牧師或神父會問教徒各種細節的問題,后來還編了一本手冊作為《詢問指南》,其中所列各種可能的性交姿勢,種類之多之怪異,遠超乎一般人的想象力之外。
不僅性的愉悅是有罪的,單單“想望”而沒有付諸行動也是有罪的。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愛被認為是其欲望的表現,因此,一個丈夫不應該愛他的太太。Peter Lombard就曾說:“一個男人若過于熱愛他太太,是比通奸更糟的罪。”
總之,不管是婚姻之內或婚姻之外,早期的基督教社會對性均采取嚴厲壓抑的態度。現代的精神分析學家告訴我們說,過度的性壓抑會爆發“精神官能癥”,從羅馬帝國崩解到中古世紀,歐洲大陸盛行一種歇斯底里性的痙攣,出現這種癥狀的多是女性,忽然全身抽搐,有時候則身軀變得僵硬,平躺著,腹部弓起,私處凸出,如性交的動作。一般人認為這是惡魔附身所致,16世紀的一位德國醫師威爾(Weier)則指出,它源自性的壓抑。當時Cologne地方的女修道院忽然爆發這種“流行病”,威爾醫師觀察修女發作時的情形,發現她們緊閉雙眼,仰躺著,小腹弓起,不停抽搐。發作過后,她們“張開眼睛,臉上露出羞恥與痛苦的明顯表情”。仔細追查這種“流行病”的來源,原來在不久前,修道院附近的一些少年,在夜里潛進修道院,和他們認識的修女幽會,后來東窗事發,修道院嚴禁這種丑行繼續下去。不久,住在修道院內的一位少女開始有了“愛人每晚來找她”的幻覺,而爆發了身體抽搐的癥狀。“保護”她的修女們看到她的發作都“受驚”了,跟著發作同樣的癥狀。
從現代精神醫學的觀點來看,這種“流行病”是性壓抑而產生的“集體歇斯底里癥”。
“夢魔”(incubus)是另外一個常見的現象。所謂“夢魔”是指乘人夜間熟睡時,壓在人體上(性交)的魔鬼,女性遇到“夢魔”稱為incubus,男性遇到“夢魔”稱為succubus。弗洛伊德的弟子錘士(Ernest Jones)在《夢魔》一文里,指出“夢魔乃是源自性壓抑的一種幻想”,其實中世紀的學者早就發現這兩者的關系。他們注意到,被“夢魔”所擾的寡婦和少女要比已婚婦女來得多,而最多的是修女。教會則順水推舟,承認“夢魔”的存在,聲稱它們是具人形的魔鬼。
但有些人則以“夢魔”作為一個方便的借口。16世紀的史科特(scot)在他的一本書《巫術之發現》里,曾提到一位淑女經常被“夢魔”所擾,有一天,“夢魔”又再度光臨,和她“熱烈地做愛”,這位淑女大聲呼叫,她的同伴連忙跑進來,結果發現“夢魔”躲在她床下,原來是一個人。
有時候,和“夢魔”性交的妄想還會導致“懷孕妄想”,婦女們覺得她們“受孕”了,據稱肚子會一天一天大起來,但到臨盆時,卻只從肚子里排出“一股風”,然后肚皮就消下去了。
在嚴厲的性禁忌下,男性之間則普遍存在著“性無能”的恐懼,但教會則一而再再而三地頒布禁令,禁止教徒用任何方法恢復或增強他的性能力。
整體來看,早期的基督教對性有一種“強迫性”(obsessed)的觀念,它壓抑“性”,視“性”為最大的“罪”,但不是漠視它、閉口不談它,而是在這方面大作文章,它對“罪”的關注似乎也遠勝于“教贖”,具有正常性欲的男女在這種氣壓下,心理都難免有罪惡感,性也許是他唯一的罪,但在教會的眼中卻是他最大的罪。
強化“罪”的意識,讓性本能升華,有它好的一面,它可以使人謙卑、向上,在歷史上,我們的確看到不少道德完美的圣者。但它也有不好的一面,尤由升華的性本能以扭曲的方式突圍而出,而使中古世紀的歐洲成為一所巨大的“瘋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