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他一條生路

一

下雨的天黑得早，六點不到就亮起了路燈。陳志剛和馬叔各自提著個蛇皮袋進了出租房。馬叔一進屋就點了支煙，一邊吞云吐霧一邊笑逐顏開地說，今天運氣不錯，撿了三十多個易拉罐，比預期多了一半多。你小子撿了多少？

陳志剛苦著臉說，別提了，今天遇到了大強一伙，本來有十多個的，也被他們搶去了。馬叔猛地吸了幾口煙，憤恨地說，這筆賬先記著，要是哪天他栽到咱們手里，再新賬舊賬一起算，到時候不打他個哭爹喊娘才怪。

陳志剛喝了口水，坐到床上，然后拿起一本沒有封面的雜志說，算了，咱們哪是他的對手，他們?nèi)硕鄤荼姡辉賮砥圬撛蹅兙筒诲e了，再說了，馬叔，難道我們這輩子都要走這條路？說真的，我不想干了。

馬叔扔下煙頭，嘆了口氣說，你以為我想干這個嗎？還不是因為你馬嬸病在床上十幾年了，每天都要上百塊錢續(xù)命。我那兩個不孝兒子離家出走快五年了，連個音訊都沒有，也不知是死是活。再說你吧，當初我是不愿意帶你出來的，是你爸拉著求我的，我知道你家的光景也不怎么好，你弟弟又在上高中，要是考上大學了，你爸也不能不送他讀，他讓你出來是想你能幫他一把。我們現(xiàn)在只有多賺點錢，有了錢我們就回家做點小買賣，再也不干這丟人現(xiàn)眼的活了。

陳志剛說，我們可以去找廠的呀，我每天都在工業(yè)區(qū)附近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也有不少廠在招男普工。馬叔擺擺手說，算了，那事就不要提了，我一大把年紀了，誰會要？你雖然年輕，但也只是初中畢業(yè)，要進廠也難，再說，進那些個爛廠，一個月三四百塊，還要加班，又不按時出糧，要是廠里的效益不好了，就準備被掃地出門，還不如撿破爛。

陳志剛的心沉下去，當初出來時的夢想被擊成了泡沫。其實，他也很想繼續(xù)讀書，可是家里的情況讓他不得不放棄。父親前兩年跟別人合伙搞服裝批發(fā)生意時被騙得傾家蕩產(chǎn)，還借了一屁股的債。弟弟今年上了高中，成績很不錯，是學校和老師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而他自己雖然去年也考上了高中，但那只是個二類學校，況且自己的成績在班上也只能算中等偏下，考上大學的希望渺茫，還不如把機會留給弟弟，所以，當父親要他跟馬叔出來闖時，他就答應了。外面的世界也有不小的誘惑力，年輕的心本來就不安分，他也早就想見識一下這個被傳說為遍地是黃金的地方。

馬叔當初帶陳志剛出來其實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他撿了十多年的破爛，走遍了大街小巷，但就是沒有跟其他人一樣發(fā)財，原因很簡單，他勢單力薄，斗不過大強一伙。這地方不像家里，想到哪兒撿就到哪兒撿，在這里，撿破爛是要講關(guān)系和派別的。自從大強來了之后，馬叔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經(jīng)常受到欺負和排擠，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大強一伙搶走了。所以，他也想發(fā)展自己的隊伍。可是，自己的年紀畢竟大了，身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有誰肯跟著自己呢？因此，當陳志剛的父親要他帶陳志剛出來時，他的腦子就突然間閃過一道光，他要把這個希望寄托在陳志剛身上，他要培養(yǎng)陳志剛發(fā)展自己的隊伍。當然，當初他并沒有跟村里人說自己在這里做什么，只是照例的吹噓這里遍地黃金，出門轉(zhuǎn)一圈都能撿到錢。村里人也因馬叔光鮮的衣著和大包小包的禮品而深信不疑。

陳志剛到這里之后，才發(fā)現(xiàn)馬叔在村里說的盡是吹噓之言，這里不但沒有遍地黃金，而且還要時時警惕，一不小心就被治安隊當“三無”人員追得到處跑。他羨慕那些在廠里上班的人，穿著得體不說，還發(fā)有暫住證，遇到查證也不驚不慌的。所以，在他心里，就對馬叔有了些埋怨，對工廠有了強烈的向往。不過，埋怨也好，向往也罷，眼下他還是得出去撿破爛。天剛亮，馬叔就叫起他往門外趕。

通常，撿破爛時，馬叔都要求陳志剛跟在自己的后面，然后告訴他哪些東西值錢，哪些東西沒人要，遇到惡狗時應該怎樣去應付。剛開始的時候，陳志剛還照著做，但慢慢的，他就不愿再跟著馬叔了，他覺得馬叔這人有些自私，每次有值錢的東西總是支開他去其他地方，自己獨吞。特別是昨天，明明那堆易拉罐是兩人同時發(fā)現(xiàn)的，但馬叔硬要他到轉(zhuǎn)彎處去看看，結(jié)果就碰到了大強，不但一個沒撿著，還差點被打了一頓。大強是這一帶撿破爛的惡霸，他如果發(fā)現(xiàn)有外人在“他的地盤”撿東西，就會毫不留情地搶過去，要是他心情不好，還有挨揍的危險。

二

今天，陳志剛沒有跟著馬叔一路，馬叔去公園，他就轉(zhuǎn)到了工業(yè)區(qū)。他來這里不僅是為了撿東西，他還在觀察有沒有合適自己的工作。他轉(zhuǎn)到一個五金廠的前面停下來，廠門口貼著一張招聘機修的啟事。他有些失望地轉(zhuǎn)過身要離開時，被一個女人叫住了：收破爛的，這里有些廢銅爛鐵你收不收？

陳志剛聽到自己被一個女人稱為收破爛的，感覺有些汗顏，不過，他還是回過頭露出了笑臉說，當然要，有多少？女人朝保安揮揮手，保安打開了鐵門。陳志剛跟著女人走到一個鐵桶前，里面裝滿了各種角鐵和鋁制的框架。馬叔曾對他說過，撿破爛最幸運的就是碰到工廠要處理廢品，那就相當于天上掉餡餅，碰到一次，勝于開幾天工。

女人拿著計算器算了一通后說，三百塊錢全部賣給你，怎么樣？

陳志剛粗略估計了這些廢品的價值，大概在五百塊錢左右，三百塊錢當然是賺大了，可是，他身上沒有這么多錢，不由得就有些失望了。女人看到他的表情似乎很為難，就說，怎么，三百塊也不要？這些可都是值錢的好東西哦。

陳志剛忙說，不是不要，是我身上沒帶那么多錢。

女人猶豫了一會兒說，那你身上有多少？陳志剛掏出所有的錢，才一百多塊。女人又想了想說，那這樣，你如果想要，今天之內(nèi)拿錢過來，不然明天我就賣給別人了。陳志剛說了聲“好”就跑開了，他要去找馬叔。

馬叔今天的運氣就不怎么好了，一路上除了撿到兩個塑料瓶子，其他的一無所獲。他坐在公園的一條石凳上，兩眼盯著前面一對情侶手中的兩個易拉罐，希望他們早點喝完扔掉，他就可以去撿了。可是，那對情侶似乎故意在逗他玩，老半天了還捏著不放，害得馬叔心有不甘地守著，他不敢去其他地方，生怕自己一轉(zhuǎn)身就被別人撿去了，這地方撿破爛的到處都是。

陳志剛找到馬叔時，馬叔正急不可待地朝那對情侶走去，他已經(jīng)看到他們把易拉罐放在地上，憑經(jīng)驗，是已經(jīng)喝完了。不過，就在他要伸手去拿時，卻被陳志剛叫他的聲音給嚇了一大跳。

陳志剛氣喘吁吁地說，馬叔，借我三百塊錢，我有急事。馬叔睜大眼睛說，有什么急事，家里出事了？陳志剛搖著頭說，不，不，我碰到大買賣了。馬叔驚訝地“噢”了一聲，然后拉過陳志剛到石凳上坐著說，什么大買賣，說來聽聽。陳志剛把事情跟他說了，然后問他有沒有帶錢。

馬叔的表情馬上嚴肅起來，說，這件事恐怕沒那么簡單。不是馬叔不借錢給你，馬叔是怕你上當。

上當？上什么當？陳志剛問馬叔。馬叔壓低聲音說，天上哪會真的掉餡餅呢？據(jù)我的經(jīng)驗，那些東西肯定是別人偷出來，所以急著想脫手。你想想，可以賣五百塊錢的東西，她會三百塊就賣掉？她這是想掩人耳目，到時萬一被發(fā)現(xiàn)，她就說是你偷的，讓你背黑鍋。要不然，她如果真的想賣，可以打電話給收購站，直接叫人上門就行了。

陳志剛將信將疑地聽著，不知道該怎么辦。馬叔則塞給陳志剛二十塊錢，說，好了，別想那么多了，你剛出道，有很多事都不明白的。你去買點菜，中午我們喝兩杯，下午好好休息，咱們也要學學人家過個周末什么的。

陳志剛一聽下午休息就來了勁，來這里一個多月了，天天都出門，難得今天馬叔開口要休息。他接過錢就喜滋滋地往菜市場跑去。

馬叔見陳志剛走遠了，就叫了一輛摩托車回到出租屋。他很少這樣奢侈，除非是有很急的事。眼下他想馬上回去拿錢，然后去陳志剛說的工業(yè)區(qū)收那些廢品。這么一個好機會，他是不會留給別人的，包括陳志剛在內(nèi)。他有些抱怨老天的不公，自己撿了這么多年的破爛，很少碰得到這樣的好事，而陳志剛卻是這樣輕而易舉的就給碰上了。

匆匆趕到那個五金廠，馬叔遞給保安一支煙，說是來收廢品的。保安接過煙打了個電話，然后對鐵門的小窗口說，對不起，我們這里不賣廢品。

馬叔“啊”了一聲說，不會吧？剛才不是還賣嗎？

保安為難地看了看馬叔，又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就出來了。女人看了馬叔一眼說，對不起，我們這里的廢品已經(jīng)有買家了。

馬叔賠著笑臉說，嘿嘿，我跟剛才那個后生仔是一起的，他沒錢，我來替他收。

女人仔細打量了馬叔一陣，然后叫保安開了門。

交過錢，馬叔就把鐵、鋁之類的裝進了蛇皮袋里。他細細地掂量了一下，確實能賣五百塊以上，看來，今天真是有得賺了。他抑制不住高興，就哼起了小曲，臨走的時候又塞給保安一支煙。保安接過煙，待馬叔走后連同剛才給的那支一同扔進了垃圾簍。

馬叔站在路邊想攔上一輛摩托車，卻意外的碰到了大強。馬叔一看到他，渾身都軟了，手腳也不由得哆嗦起來。馬叔忙掏出煙遞給大強，大強沒有接，而是提起他的蛇皮袋掂了掂，說，這里面是什么寶貝？這么沉。馬叔笑著說，沒什么，在路上收的一點廢品。

廢品？大強掃了他一眼，不屑地說，我看你分明就是偷來的，走，到派出所去。

馬叔嚇得快喘不過氣來，打著顫說，不……不是偷的，真的是收購來的，我要騙你是孫子。

大強笑了笑，搭著馬叔的肩膀說，別這么緊張，我開玩笑的，其實，我正有事找你呢。

馬叔舒了口氣，擦了擦額頭說，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大強緩緩地說，事不急，先去吃飯，我們邊吃邊說，這頓我請客。馬叔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大強，然后跟著他進了對面的一個大排檔。

三

陳志剛做好飯菜，又擺了兩只杯子，就等馬叔回來開飯，可他左等右等不見馬叔回來，只好自己吃起來。沒有馬叔陪，他也不想喝酒，匆匆吃完飯，就出了門，他擔心馬叔會發(fā)生什么意外，或是遇到大強會欺負他。雖然陳志剛對馬叔的自私有些不滿，但說到底自己還是馬叔帶出來的，況且，馬叔對自己也還不錯，至少在生活方面給了他很大幫助，所以，他在心里還是很在乎馬叔的。

陳志剛先在公園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人就轉(zhuǎn)到市場，最后又轉(zhuǎn)到了工業(yè)區(qū)。這是馬叔撿破爛的一條基本路線。他在工業(yè)區(qū)轉(zhuǎn)了一個圈，但還是沒發(fā)現(xiàn)馬叔的人影。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上午的那家五金廠門口。也真是巧，上午那個女人剛好出門，一眼就看到了陳志剛。陳志剛也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女人也抿嘴一笑，說，怎么，上午收破爛，下午就休息出來玩了？

陳志剛窘紅著臉說，不好意思，我沒那么多錢，你們還是賣給別人吧。

女人“咦”了一聲說，你不是已經(jīng)讓別人來收去了嗎？

別人？陳志剛忙搖頭說，沒有呀，我沒叫人來收呀！對了，那個人長得什么樣？

女人想了想說，濃眉毛，短頭發(fā)，臉上有一道疤，年紀大概在五十歲左右。陳志剛大腦嗡的一聲，差點摔倒，他想不到會是馬叔。女人見陳志剛晃了一下，忙扶住他說，你沒事吧？是不是被人騙了？

陳志剛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女人笑起來，說，其實也沒關(guān)系，我們廠每個月都會清理一次廢品，你到時來這里收就行了。

陳志剛很感激地向女人望去，從她的廠證上，他知道了她叫田書珍，是這個五金廠的人事主管。田書珍說，看你年紀不大，應該學點東西才是，收廢品撿破爛對你不太合適。頓了頓又說，不過，人各有志，行行出狀元，自己的路自己走，我也只是信口開河而已。好了，我要去人才市場招工，先走了。

陳志剛聽說她去招工，馬上激動起來，低聲說，你們招不招男普工？我也想進廠。

田書珍說，不好意思，我們現(xiàn)在只招技術(shù)工和機修，不招普工，不過，如果以后招普工的話，你可以來試試。說完就攔了輛的士揚長而去。

陳志剛站在那里突然感覺很迷茫，田書珍的話在他耳邊繞來繞去，他覺得自己真的應該去學點東西才是。可是，學什么好呢？現(xiàn)在的廠招男工都是要帶技術(shù)性的，只有少數(shù)不怎么好的廠才會招男普工，進去了也學不到技術(shù)。去外面培訓吧，現(xiàn)在又沒有錢，即使有錢也要寄回家去，哪有閑錢去學東西。一時間，他覺得特別煩亂，也沒有心思再在外面轉(zhuǎn)悠，回到出租屋又提著蛇皮袋出門“上班”了。

四

馬叔從大排檔走出來時已是下午，喝得昏沉沉的，他拖著幾袋子剛才收購的廢品一晃一晃地往收購站走去。大強從窗口探出頭，望著馬叔的背影，陰陰地冷笑著。

馬叔的幾袋子東西賣了近六百塊錢，拿著這些錢，馬叔的心激動得怦怦亂跳，這是他第一次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賺這么多錢，他慶幸自己聰明，要不然就被陳志剛給賺走了。不過，一想起陳志剛，他又有點內(nèi)疚，感覺自己有些對不起他。但這種內(nèi)疚只是在馬叔的頭腦里一閃而過，他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大強跟他說的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強一邊給他倒酒一邊說，馬叔，以前的事算小輩我對不住你，大家都是出來混口飯吃的，不容易。說白一點，大家都需要錢。

馬叔邊往嘴里塞著豬蹄邊說，對，對，都是為了錢。

大強又說，可是，憑咱們這樣干，什么時候才能發(fā)財呀？如今不同往日了，以前撿破爛收廢品還是條好門路，可現(xiàn)在，做這行的人太多了，我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就拿咱們來說吧，搶來搶去還不是形勢所迫，對不對？

馬叔“嗯……嗯”的直點頭。大強又趁熱打鐵地說，眼下有一條發(fā)財之路，保證能賺大錢，不知馬叔有沒有興趣？

馬叔忙問道：什么財路？大強湊近馬叔的耳邊說，割電纜賣，干不干？馬叔聽后，噴出一口酒來，說，這個……恐怕不行，這是犯法的，抓到了要坐牢的。

大強搭著馬叔的肩膀說，沒事的，絕對安全。我以前也跟別人一起干過，但那人現(xiàn)在賺夠錢回家了，我是覺得對不起你馬叔才找你的。再說了，就是萬一發(fā)現(xiàn)了也沒事，我把車開到下面等著，電纜一拉到車上，我們就馬上跑，誰會抓得住。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馬叔，你回去想想清楚，要干的話就打我的手機。

馬叔嚇出了一身冷汗，帶著滿身的酒氣走了出去。

陳志剛下午的收獲倒也不錯，在夜市場收了幾只破鐵爐賺了三十多塊。帶著一份收獲的喜悅，他情不自禁地坐到一個小食攤上要了一碗炒米粉。吃著吃著，他就想起馬叔，他現(xiàn)在不知道怎樣去面對馬叔，就這樣算了吧，他心有不甘，找馬叔說個明白吧，那肯定會跟馬叔的關(guān)系鬧僵，到時馬叔把自己趕出去，吃住都無著落了。想著想著，他索性叫過老板要了兩支啤酒。

馬叔睡得迷迷糊糊中，兜里的那只二手手機就響了起來，他看了看號碼，是二表弟打來的，連忙按了接聽鍵。

二表弟在電話那頭急匆匆地說，表嫂昨晚突然神志不清，今天一早送到了市醫(yī)院，醫(yī)生說要兩萬塊錢押金，不然他們不肯收，你說這可怎么辦呀？二表弟的一番話，說得馬叔老淚橫流，許久，他抹了一把鼻涕說，多少錢都要送，你那兒有多少先墊上，我馬上去弄錢，弄到后就給你轉(zhuǎn)賬過去。

陳志剛推門而進的時候，馬叔正準備要出去。陳志剛看到馬叔的臉上有淚，問他是怎么回事，馬叔說，沒事，你休息，我出去一會兒就回來。說著，提起蛇皮袋就出門而去。陳志剛愣了愣，覺得頭重腳輕，晃了晃就一頭栽倒在床上。

馬叔踏著月色聯(lián)系上了大強，大強開著一輛三輪車把馬叔拉了上去，車上還有兩名大強的同伙。大強說，地點我已經(jīng)選好了，到時候你們剪斷電纜拉上車就馬上跳到車上來。馬叔有些擔心地說，會不會電死人啊？大強說，怕什么，都是低壓電，到時你們再戴上皮手套，一點事都沒有。

到了目的地，馬叔按大強的吩咐爬上了通訊電桿。他在心里說，我不想這樣的，我是沒辦法的，求老天爺放過我。然后雙手一用力，就剪斷了一根電纜的一端。大強幫著馬叔他們把電纜運上車，就飛馳起來。

陳志剛醒來時，天已大亮。馬叔一夜沒回來，他不禁有些擔心，昨晚看到馬叔的神色不對也沒來得及問是怎么回事。他想，難道他知道我去過五金廠了，覺得對不起我，不敢面對我？想著想著，就匆忙出了門。沒走多遠，他就碰到馬叔一臉疲憊地回來。

陳志剛說，馬叔你沒事吧？昨晚一夜都沒回來。

馬叔盡量掩飾住驚慌說，沒事，昨晚有個老客戶讓我去他那兒收廢品，一時興起喝多了幾杯。今天你自己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陳志剛走了之后，馬叔給大強打了電話，沒過多久，大強就坐著的士來了，那樣子完全不像是個撿破爛的。大強將兩百塊錢塞到馬叔手里，然后笑著說，以后要是想發(fā)財，盡管打我的手機，有錢大家賺，我不會虧待你的。

大強走后，馬叔坐在屋里呆了半天。行有行規(guī)，他打心底里是不愿干這種事的，這已經(jīng)不是撿，而是偷、盜。但老伴的病突然惡化，急需要錢，他不得不鋌而走險去拼上一把。馬叔上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下午就去銀行轉(zhuǎn)了賬。

五

陳志剛這天也沒心思去撿破爛，在四周轉(zhuǎn)了一圈就早早的收了工，然后買了些菜回去，準備和馬叔喝兩杯。他想透了，馬叔也不容易，這些年風里來雨里去的，錢都扔進了醫(yī)院，花在老伴身上，所以，他自私一點，也是情有可原的。因此，陳志剛不再去想那件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隨風去吧。

回到租房，馬叔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陳志剛叫了聲馬叔，說，天不早了，起來活動活動，準備吃飯，我買了菜回來。馬叔沒有理會他，轉(zhuǎn)過身去。晚上，馬叔一直沒有起床，陳志剛也不好說什么，只好作罷。

從這以后，陳志剛就發(fā)現(xiàn)馬叔變了，白天很少出門，即使出門，也過不多久就回來了，他不再像以前為了幾個易拉罐跟別人搶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倒是晚上出去得頻繁起來，早上一回來，就陰著臉一聲不吭的，倒在床上就睡大覺。剛開始，陳志剛也問過馬叔幾次，見他不愿回答，也不好再問，只好自己一個人出門去。

這天上午，陳志剛又轉(zhuǎn)到那個五金廠門口，他問保安，你們廠招不招學徒工呀？

保安還認得他，對著鐵門的小窗口說，怎么，想改行呀？其實，做你那個也不錯，不受人管，賺的錢也不少，我是拉不下這個臉，要不然，我倒情愿跟著你干……正說著，田書珍走了過來，保安立即行了個禮，叫了聲田經(jīng)理。

陳志剛正驚訝她什么時候變成經(jīng)理了，她已踏出步來。陳志剛掃了一眼她的廠證，上面的職位已經(jīng)改成了人事部經(jīng)理。田書珍倒也認得他，看著他就笑著說，今天你可來得不巧，這里還沒有廢品要賣。

陳志剛紅著臉說，我今天不是來收廢品的，我想問問你們這里招不招學徒工。

田書珍說，怎么，你真的想進廠呀？

陳志剛點點頭，用期盼的目光望著她。田書珍表情嚴肅起來，說，做學徒很苦很累，工資也不高，還經(jīng)常被師傅罵，你還年輕，我怕你受不了。

不，不，我受得了，真的，我真的想進廠里學點東西。那天聽了你的話，我想了又想，其實，我現(xiàn)在收破爛也不錯，四五十塊錢一天沒有問題，但我也有我的理想和心愿，我不能這樣過一輩子，所以，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好好報答你的。陳志剛說著，眼淚就跟著流了出來。

田書珍點點頭說，那好，我也不要你報答什么，你進來后好好工作就行了。

陳志剛高興得跳了起來。

那晚回到租房，陳志剛對馬叔說了自己要進廠的事，馬叔沉默了半晌說，你決意要走，我也不留你，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以后的路我馬叔不能陪你了，你自己要走好，別像叔這樣……他忽然覺得自己說漏了嘴，連忙就不做聲了。

陳志剛說，馬叔，你最近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事？跟我說，能幫上忙的，我會盡量幫你的。馬叔搖搖頭說，沒什么事。如果以后叔有要事求你，你會不會幫叔？

陳志剛說，當然會的，我能出來也全靠馬叔你帶著，這個恩我一定會報的。馬叔從嘴里擠出了點笑容，起身從柜里拿出一瓶白酒說，明天咱們就不在一起了，今晚就喝個一醉方休。陳志剛說了聲好，就幫馬叔斟了酒。

兩人喝得昏昏沉沉的，鞋也不脫就蒙頭大睡。迷糊中，陳志剛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往枕頭底下鉆，他猛然間就驚醒了，枕頭底下放著他存的一千多塊錢，正準備明天寄回家呢。屋里的燈沒關(guān)，陳志剛睜開眼睛看到馬叔的手正往他枕頭底下掏。他叫了聲馬叔，馬叔的手抖了一下，隨即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向陳志剛的頭部砸去……

六

陳志剛醒來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他摸了摸頭，前額上起了個大包。幸好馬叔只是想把他砸暈，所以下手不重。他看看時間不早了，連忙往工業(yè)區(qū)趕去。

田書珍看到他受了傷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匆匆忙忙辦了入廠手續(xù)，田書珍就帶他到了模具課報到。

第二天一早，陳志剛穿上新發(fā)的工衣，戴著工作帽興高采烈地到了模具課。為了能學到一技之長，他做事勤快，待人誠懇，很快就跟同事處熟了。發(fā)第一個月工資的時候，陳志剛買了些水果到田書珍的住處去看望她。

田書珍熱情地請他進屋，然后就準備晚飯。田書珍的男朋友也在，很友好地跟陳志剛握手。陳志剛認得他，他是工程課的高級工程師楊正明。

楊正明對陳志剛說，我也是從學徒做起的，剛開始的時候又苦又累，我差點都想放棄了，后來遇到了書珍。她那時是生產(chǎn)線的修理工，經(jīng)常到模具課去修模，一來二去，我們就熟悉了。當我準備離職的時候，是她鼓勵我要堅持下去，后來，我咬咬牙就真的堅持了下來，一直做到現(xiàn)在。以后如果有什么問題，可以找書珍，或者找我都行。看得出來，你剛出校門不久，還比較單純。上次書珍說見到你的樣子就想起了她剛出來時的情景，今天，我看到你也有同樣的感覺。

陳志剛心中一陣感動，鼻子一陣酸楚，就落下淚來，他對楊正明說，你們對我太好了，我以后叫你們大哥大姐可不可以？

田書珍從廚房走出來說，當然可以，以后有空就常來玩，但不許買東西來了。我聽你們課長說了你的情況。其實，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走好自己的路，家里的事你盡最大的能力就行了。

田書珍和楊正明一邊安慰他，一邊準備吃晚飯。吃完飯后，陳志剛把馬叔的事跟田書珍講了起來。田書珍說，你也不要怪他，也許他是有什么苦衷吧，以后見到他問個清楚就行了。陳志剛說，如果他要錢，我可以借給他的，可他卻那樣做，我好傷心。

楊正明說，算了，事情都過去了，想開一些。

從田書珍那里出來，陳志剛?cè)ナ袌鲛D(zhuǎn)了一圈，買了幾本雜志和一套英語資料。他聽廠里的人說，楊正明以前也是初中畢業(yè)，后來是參加成人高考才拿到大專文憑的，所以，他也想好好復習一下，有合適的機會也去參加成人高考。

七

歲月在悄悄地流逝，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陳志剛就在這里做了大半年了，在自己的努力和田書珍的幫助下，他已經(jīng)升為模具課的技術(shù)員，工資也漲到了近兩千塊錢一個月。田書珍還準備把自己的表妹介紹給他做女朋友。他漸漸淡忘了那段撿破爛的日子，只是在驀然回首時，他還會想起馬叔，也曾想過去看望他，但他早已離開以前的住地。他并不恨馬叔，甚至同情他。馬嬸在床上癱瘓了十幾年，是馬叔靠雙手讓馬嬸有信心活下來的。他想，如果見到馬叔，如果馬叔同意，他就去找田書珍把馬叔弄進廠里做臨時工，臨時工一天也有三十多塊錢，比風里來雨里去的跟人搶破爛要強，至少不用再受別人欺負。

那天晚上，陳志剛上夜班，半夜的時候，他感到肚子不舒服，就去上洗手間。回來的時候，他聽到工場內(nèi)有人小聲說話，他屏住呼吸，想聽聽他們在說些什么。最近傳得最多的新聞就是某某地方的電纜被盜，某某公司的產(chǎn)品或保險柜被偷。他想，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來偷東西的。

忽然間，他愣在那兒，里面的聲音分明是馬叔跟另一個人的。那個人的聲音也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來。他抬頭望了望，看到馬叔的身影在晃動，仿佛在費力搬著什么。

他的大腦嗡的一聲，兩眼也跟著冒金花，他不相信馬叔會做這種事，可是事實擺在眼前，他又不得不信，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該怎么做，就交待保安先提高警惕，又連夜敲開了田書珍的門。

田書珍和楊正明帶著陳志剛，又叫上兩名保安，偷偷地從工廠后門包圍過去。大強一伙老奸巨滑，聽到有響動，從早已扳開的窗口跳出去，發(fā)動車子就跑了，剩下馬叔還在工場一角發(fā)呆。

馬叔一下子跪在陳志剛面前說，志剛，放過我吧，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可是，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呀，你馬嬸病情惡化，每天都要幾百塊的醫(yī)藥費，我是走投無路才這樣做的呀。我打算做完這一次就不干了，我的大兒子已經(jīng)有信了，他下個月就回家，到時候我們可以團聚了。求求你們放我一條生路吧。你以前不是答應過我會幫我的嗎？現(xiàn)在你就幫我一次，好不好？我不想坐牢，也不能坐牢呀！

陳志剛哽咽著對馬叔說，可是，你知道你這樣做對社會的危害有多大嗎？如果讓馬嬸知道你在外面做這些事，她會怎么想？

馬叔抱住陳志剛的腿失聲痛哭起來。陳志剛扶起馬叔，轉(zhuǎn)過身對田書珍說，珍姐，我求你個事，既然馬叔答應以后不再做了，況且他也確實是迫不得已的，這次也沒偷到我們廠里的東西，我們就放他一條生路好不好？今晚就讓他在廠里躲一躲，明天讓他走，可以嗎？

田書珍點點頭，讓保安給他安排了住處。待馬叔睡下后，陳志剛站在廠門口抽噎了一會兒，然后借了楊正明的手機報了警。

田書珍說，你不是答應要放他一條生路嗎？怎么又……

陳志剛緩緩地說，大強一伙尚未伏法，定然還會為害社會，再說，法不容情，一個人做了錯事，就應該接受懲罰與教訓，我這樣做才是真正放他一條生路啊！

責任編輯：雪月

題圖插圖：蘇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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