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地里的低語聲

方陵生 譯

美國喬治亞州海岸沼澤地的深處，流傳著一個非洲黑人反抗白人販賣黑奴罪行的悲壯故事。

喬治亞州圣西蒙斯島的鄧巴河口處，有一處松軟的沼澤地，漁民一般都不愿在那里撒網捕魚。白天的時候，這里看上去與喬治亞州海岸線上的其他濕地沼澤沒什么兩樣，白鷺伸長著脖頸在一望無邊的蘆葦叢中和蚊蟲滋生的沼澤草叢里彼此呼應，招潮蟹在沙灘上急急地橫行，看不清的什么生物在黑黢黢的水中撲騰著。

但是到了晚上，這片沼澤地里會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仔細聽去，沼澤地里飄蕩著鐐銬的咣當聲，伴隨著一聲聲奇怪的低吟：

“水載我們來，水攜我們歸。”

不知情的人們一定會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但是當地的老人們會告訴你，你所聽到的聲音千真萬確，那是非洲尼日利亞伊博族人的勇敢戰士奧巴和他的族人，在回歸故鄉之路上邁著最后的步子。

故事開始于１９世紀非洲的西海岸，一個叫尼日利亞的國家，奧巴和他的伊博族人在這個國家的東南部地區已經生活了幾個世紀。

奧巴生活的村莊是他的曾祖父建立起來的，奧巴是兩個兒子的父親，妻子又懷了第三個孩子，他常和還在妻子肚子里的孩子說話，因為他相信，死者和未出生的人一直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們永遠也不會離開自己的神圣家鄉。

奧巴是獵手，也是戰士，是這個村莊里最受尊敬的人之一。保護村民是他的責任，無論是來自敵人的侵犯還是來自野獸的威脅。奧巴以此為榮耀，他用美麗的圖紋裝飾著自己的身體，以顯示力量和地位。

一天早上，奧巴正準備和村里其他男人出去打獵，突然聽到未出生孩子的耳語聲：

“水將你帶回我們身邊。”

奧巴驚訝地看著仍然在熟睡中的妻子，“這是什么意思？”他對著妻子的方向低問道。

那個未出生的孩子還是低語著那句話：“水將你帶回我們身邊。”

這事好奇怪，他想了一會兒，也就不再理會了。也許未出生的孩子想著的是我這趟泛舟捕獵吧，但他不去河里，他在陸地上打獵。

“我很快就會回來。”他微笑著說，然后充滿自信地出發了。

奧巴獨自一人在遼闊的草原上行走。遠處，一隊羚羊平靜地在吃草，對他的出現毫不知情。奧巴悄悄逼近，彎弓搭箭，然后瞄準。

突然，羚羊一哄而驚散，奧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動作輕得就像一陣微風，是什么驚散了羚羊呢？

毫無預兆地，他的后腦勺上挨了重重一擊，倒在了地上，他掙扎著想起來，臉上又挨了一下，那是人的拳頭。只聽見周圍一片激動的聲音，兩個強壯的男人提起他來，將他的兩只手背到身后。神志昏迷中，他毫無反抗地被草繩捆住，脖子上和腳踝處都被套上了鎖鏈。

抓他的人是敵對部落的人，他們像拖狗一樣將他拖過草地，遠離了他的村莊。繩索和鐐銬深陷在皮膚里，卡著他的脖子，連呼吸都困難，但最痛苦的還是那種無助的感覺。他知道敵人這時也一定闖進了家里，而他無法去保護自己的家人，想像著妻兒鐐銬加身滿身流血的樣子，恨不得馬上就能脫身而去。

幾個小時后，他們來到了洶涌的尼日河邊，敵對部落的人抓來了許多人，男女老少都有，被抓的人里面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但沒有他的家人，奧巴稍稍放下心來。

俘虜們被塞進等待著的小舟里，順河而下。奧巴忍受著滿身的痛楚，看著頭頂上非洲的天空，棉絮似的浮云緩緩飄動著，奧巴暗暗祈禱祖先保佑他的家人。

昏沉中奧巴突然被一陣巨大的騷亂聲驚醒。夜已降臨，船停泊在岸邊，抓他的人大吼一聲，將他和其他俘虜往碼頭上趕。

直起身來后，奧巴大吃一驚，身后是一望無邊的洋面，岸上是一個巨大喧囂的城鎮。一艘艘有著高大桅桿的巨大商船，林立在碼頭上。

突然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大群白皮膚的人，圍著奧巴不斷地打量著。以前聽說過有這樣的白人，但他卻是第一次親眼見著。他們冷漠的目光，粗魯的舉動，以及花花綠綠的怪異服裝，不像是人，倒像是從地獄里跑出來的魔鬼嚇唬他似的。他們到這里來做什么呢？

其中一個白人怪物突然點點頭，奧巴被拖往靠近某艘船的地方。他們按著他，羞辱他，剝光了他的衣服，拿走了他引以為傲的那些飾物，他的頭發也被剃個精光，那些白人還用燒紅的烙鐵在他身上烙上了一個奇怪的符號，他發出痛苦的慘號聲，然后被帶到等待著的那艘大船邊，塞進黑暗的船艙里，用鎖鏈將他銬在鐵欄桿上。

黑暗中奧巴看見數百雙眼睛也在回盯著他，空氣中彌漫著無聲的恐懼。當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后，看見了許多伊博人，男女老少都有，都被拴在鐵欄桿上。

一周又一周，大船在大海中顛簸，白人水手怕船進水，將幾乎所有的通風口都堵塞了，底下船艙成了地獄，一個充滿疾病、污濁和死亡的世界，艙里污濁的空氣甚至連蠟燭也無法點燃，食物和水少得可憐。許多伊博人在污穢和黑暗中悄悄死去。

病人和奄奄一息者被拋入大海。其他人偶爾被提到甲板上，逼迫他們跳舞供水手們開心，水手們彈奏著一些奇怪的樂器。跳舞時，奧巴看見水面下潛伏著一群群的鯊魚，正急不可耐地等候著下一個被拋下海的俘虜。

一些伊博人企圖自殺，用鐐銬在手腕上反復摩擦，直到血流盡而死。還有些人試圖反抗，但都被殘酷地鎮壓下去。

奧巴一直保持著冷靜的頭腦，不知不覺中他成了全體俘虜心目中的領頭人。在敵對部落之間，他起到了調停者的作用，當絕望的俘虜企圖自殺時，奧巴鼓勵他們說：伊博人的內心永遠是堅強的。

但是在奧巴的心里，卻一直牽掛著他的家人，不知道妻兒是否也被擄上了這樣的船只，漂洋過海，駛向未知的目的地。這種想法日日夜夜啃噬著他的心，揮之不去。在夜幕的遮掩下，奧巴有時會一個人默默地流淚。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聲微弱的低語聲，就像那天早晨他離家去打獵時聽到的一樣。那是他那未出生的孩子在和他說話：

“水將你帶回我們身邊。”

海上的日子又過去了幾個星期，未出生孩子的聲音是奧巴唯一的安慰。奧巴仍然不能確定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他覺得，要不了多久，他就會明白的。

一天傍晚，伊博人的俘虜被甲板上的喧囂聲驚醒，雖然他們聽不懂那些白人水手在說些什么，但可以感覺到船速在慢下來，正在做登岸的準備。經過三個月的生死折磨，他們終于可以踏上陸地了。但是他們到了什么地方呢？

白人粗暴地將俘虜們從鐵欄桿上解下來，推上甲板。黑暗中，伊博人俘虜一個個戰戰兢兢地走過木板上岸，腳下的鐐銬咣當作響，赤腳踩上這片陌生土地上的濕冷泥土，凍得全身發抖。

奧巴發現他們登上了圍繞著河流進潮口的鹽水沼澤地，棕櫚樹葉子瑟瑟作響，寄生藤輕拂著平靜的水面，月光照耀著黑黢黢的河水。可怕的寂靜中，不時響起夜鳥的啼叫聲，草叢中蛙鳴蟲叫，不知名的動物撲騰入水，空氣中彌漫著海里的鹽味。

這片陌生的土地，有點像家鄉尼日爾河三角洲的沼澤地。奧巴突然升起一絲希望，難道說繞了一大圈，他們又回到了非洲？

突然黑暗的樹林里亮起了許多松明火把，奧巴看見了更多的白人，他們紛紛走攏來，低聲評品著伊博人俘虜，這里捏一下，那里戳一下，有的干脆剝下他們的衣服。他們還看見，這些新出現的白人手里拿著一沓沓的錢，和水手們討價還價。

奧巴終于明白了可怕的真相：他和他的族人們被賣做了奴隸。這種事情對于他來說也不算新鮮，他的村莊里也有在戰爭中被俘后成為奴隸的人。但是在這片黑暗陌生的沼澤地里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什么樣的命運呢？

奧巴看著同伴們的眼睛，有的茫然疲憊，有的充滿恐懼，有的閃現出憤怒的火花。他們似乎都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他們的余生將在這個他們無法理解的世界里度過，給這些殘忍的白人怪物做奴隸。

奧巴又想起了家鄉的親人，活著的親人和已故的親人。他和所有的伊博人一樣，相信有一天死去后，靈魂會回歸故鄉，這讓他稍感欣慰。但如果他的身體一直在白人的世界里，他的靈魂又如何回歸故鄉呢？

就在這時，奧巴又聽到了他那還未出生孩子的聲音，這次聲音非常急促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水將你帶回我們身邊！水將你帶回我們身邊！”

奧巴突然明白，他未出生孩子這句話的意思了。乘白人們忙著互相討價還價，奧巴彎下身子和身邊的俘虜附耳低語，這人將話傳給了下一個人，一個傳一個，很快，所有的人都心領神會地看著奧巴。他們慢慢地聚攏在一起，從那些白人身邊走開，并輕輕吟誦起奧巴對他們耳語的話來：

“水載我們來，水攜我們歸。”

船上有個白人突然注意到事情有些不對勁。他沖到船舷邊，低頭看著這些伊博人，他們手挽手向黑黢黢的水里走去，腳踝上的鐐銬咣當做響。

“他們要投水！”他叫喊起來。

其他水手聽到后，趕快追趕這些在黑暗沼澤地里晃動著的伊博人，對他們開槍，命令他們停下。但是伊博人繼續向深水里邁去，吟誦聲越來越響地重復著：

“水載我們來，水攜我們歸。”

奧巴將手放在像他兒子一樣大的男孩頭上，一個被從父母身邊奪走的孩子。孩子的眼中沒有恐懼，只有堅定不屈，兩人相視而笑，水漸漸吞沒了他們，他們的身后回蕩著響亮的吟誦聲：

“水載我們來，水攜我們歸。”

數秒鐘內，鐵鏈的咣當聲和吟誦聲都消失了，一切歸于寂靜。白人水手驚恐地看著男人、女人和孩子義無反顧地一起沉入了泥濘的深水中。

黑奴的反抗并沒能阻止喬治亞州沿海地區的販奴交易。在６０多年的時間里，來自非洲各地的奴隸在廣闊的棉花種植園里艱難地生活和勞作著。

直到今天，這個故事還在繼續流傳著，夜晚，在靠近鄧巴河口的地方，如果靜下心來聽，就會聽到伊博人的鐐銬聲、赤腳在水中的趟水聲，還有飄蕩在整個沼澤地里的悲壯的吟誦聲：

“水載我們來，水攜我們歸。”

（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