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軟件外包業逐漸火熱的趨勢下,已經存在巨大人才缺口的中國IT行業,再次告急:2003年42.5萬人才的缺口到2007年已經突破百萬,尤其是軟件人才。與此同時,包含計算機軟件相關專業在內的高校學生,非官方統計的就業率僅為六成。巨大落差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誰該為此買單?
河北某大學信息技術學院的畢業生小劉在投了幾十份簡歷、參加了十幾次面試后,終于在半年后找到了比較如意的工作。
小劉還算是幸運的,是在“好找工作”的信息技術學院念了4年計算機本科,又有一大堆證件,什么會計證、教師證、英語四級證的。小劉大學同學有很多沒有找到工作,而高中同學大學畢業后工作沒有著落的更是大有人在。
“當家長為考上名牌大學的孩子敲鑼打鼓慶祝的時候,他們并不知道,4年后他們的孩子還可能面臨找不到工作的問題。” 中關村國際孵化軟件協會會長于濱對此很有感觸。
“本以為學的是計算機專業,一定能找到一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但現在我找的工作月收入只有800~900元,還不如高中畢業直接出來打工的同學。”應屆畢業生小張表示,這與當初報考計算機類專業時的期望差距實在太大。
高校教育離就業很遠
為了獲取高校學生對于高校教育看法的第一手資料,本報記者針對人大、南開、北京交通大學、河北經貿大學等學校計算機相關專業共68位學生進行了調查。在“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你會怎么選擇”的問題下,45%的學生選擇了“本科畢業后繼續選擇職業IT培訓”,30%的學生選擇了“本科教育2~3年就足夠”,只有25%的學生認為目前這種4年教育體制不錯,或者希望學校在授課方法上進一步改變。
被調查者對大學教育進行了打分,其中49%的打分在80分以上,22%的給了70分,其余為60分以下,最低的為40分。這個打分呈現出因為學校軟硬件的差距而導致的差異性。從北方交大回收的問卷中,打分在80分以上的比例為55%,相比之下,河北經貿大學約1/3的學生打出了70分; 其次是60分和50分,各占1/4; 80分以上的不足17%。
學生普遍表現出了對大學教育的不滿,一個原因就是高校教育離就業很遠。佛山科學技術學院計算機系的應屆畢業生唐始達表示,到目前為止,學院六成的學生找到了工作,但是有些工資待遇并不理想,在佛山的同學甚至只能拿到800~900元。
人民大學信息學院主管學生事務的白老師介紹說,應屆本科畢業生中,40%~50%的同學繼續讀研,一些沒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單位又不愿意將就、打算年底考研的學生占了畢業生總人數的10%。在河北經貿大學,雖然考研的比例沒有人民大學那么高,但是讀研與就業的比例基本也在1∶3。
而另一項調查則顯示,出于喜愛而報考計算機專業的僅占27%,有60%的人是出于“工作前景好、工資高”,還有13%因它是熱門專業被調劑過來。報考志愿的懵懂與隨大流,直接導致了學生學習缺乏主動性。“如果我們剛進大學,就有老師或者往屆畢業生給我們上課,告訴我們這個專業的就業情況、學習重點、應該注意的事項,可能我們就不會浪費那么多時間了”,山東大學的一個男生說。
在這些學計算機的學生對新入學同學的忠告中,提的最多的就是“培養社會經驗和職業經驗、增強學習的計劃性、多尋找實踐機會”。甚至有畢業生提出,大學第一年就不應該分專業,而是由學生自由選擇一些感興趣的課去旁聽,進行比較后再確定專業。
授課方式最受非議
在導致學生對于教育不滿的原因中,81%的調查者選擇了“實踐課程少,動手能力差”,56%的學生選擇了“缺乏工作技能”。 記者采訪后發現,很多學生抱怨課程設置得不太合理,最主要的是與老師的授課方式和授課內容相關。
人民大學信息學院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的幾位應屆畢業生一致認為,人工智能、信號處理等課程最沒用。“我們心里知道人工智能很重要,但是老師講的內容太理論了,往往是概念、定義、一二三四點”,何姓女生表示。
更讓他們郁悶的是,人工智能那門課的老師最后布置了一個實踐性非常強的作業: 做一個足球游戲出來。“授課老師從來沒有講過操作層面的東西,我只好從網上找了一段別人寫好的程序,稍微修改一下應付了事,至于究竟該怎么做,一點兒都不清楚。”這位女生表示。很多同學都有同樣的經歷,這些學生抱怨說,理論課的時間與實踐課的時間,最好能夠達到1∶1。現實卻是,“理論課與實踐課的比例最多3∶1”,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已退休的盛老師以自己講的數據庫這門課為例說。
實踐課程少,一方面受教師本身素質的限制,另一方面,也受日益擴大的生師比影響。盛老師介紹說,他們學校計算機系新招收的教師中,幾乎都有博士學歷,這些老師做過不少科研項目,卻少有具備企業工作經歷的。此外,10年前,一個老師可以指導兩三個學生做項目,如今,一個老師得對應一二十人,老師無暇顧及,也就應付了事。
既然學生有這么多的抱怨,高校卻總能處于“免責”的狀態,這又是為什么?
一方面,高校在招生時所注明的培養目標都無法量化考核。據教育部高教司理工處提供的數據顯示,目前我國開設計算機及相關專業的高校數量有1000多所,其中847所學校都開設了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千所高校的學生對照的培養目標都是: “本專業培養德、智、體全面發展,掌握計算機科學基本理論、應用和軟硬件開發技術,能肩負在各行業中引進計算機技術,從事設計、建立和維護計算機系統及進行相關應用開發技術研究的高級科技人才。”
另一方面,企業會有優勝劣汰的生存危機,但高校卻并不擔憂自己的生存。2006年,全國共有950萬名高考考生,實際錄取量約為540萬人,高校仍然處于供不應求的優勢地位。這些畢業生是否適應社會的需要,對學校幾乎沒有影響。
目前,惟一對高校有所影響的,就是本年就業率將影響到下一年的招生人數。報給教育部的就業率同實際的就業率差距是很大的。譬如教育部公開的數據顯示,2003年和2004年,本科生就業率分別為83%和84%,但是,尚未就業的學生若找不到企業在就業協議上蓋章就拿不到畢業證、準備第二年考研的學生也被算入已就業等做法卻并不罕見。既然高校總有辦法“保證”高就業率,就更沒有動力完善課程體系、提高教學質量了。
企業缺人的背后
反觀企業的用人需求,他們最看重的又是什么能力呢?薩蒂揚軟件技術(上海)有限公司的印度籍人事經理薩迪西,在對5所高校進行了校園招聘后,最深感觸就是,那些在筆試中成績很高的學生,在面試中的交流技巧有些差,“中國學生似乎更害羞,不懂怎樣更好地表達自己”。
而“前程無憂”的調查顯示,以軟件測試人才為例,國內IT企業比較重視的素質依次是: 軟件測試相關經驗、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全面的技術能力、責任心和團隊合作精神、出色的溝通能力、良好的學習能力、書面表達能力等,而學歷被排在所有參考素質的最末位。
由此看來,企業最重視的是相關工作經驗和職業能力和素質。但高校教育并不能培養學生這兩點。記者在調查問卷中發現,學生最期望在畢業后獲得的能力依次為; 實際項目操作能力、形成知識體系和框架、在自己感興趣的方面有所突破、社會能力。而9%的人選擇了以能否找到工作為衡量標準。
但是,獲得實際項目操作能力又何其難也。正在天地英才教育科技(北京)有限公司接受技術培訓的學生告訴記者,雖然他們都是211高校計算機專業的大學四年級學生,此前卻從來沒有項目經驗。
那么,用人企業既有項目又有大量飽經實戰考驗的技術人員,它們是否可以擔起培訓人才的重任呢?
“應屆畢業生不能滿足企業的需要,企業又不愿花大力氣去培養人才,各家只好在存量人才上互相挖,直接造成了有經驗的軟件人才成本越來越高。”4月底的成都軟洽會上,一家知名軟件企業的老總反映。
十幾年前,企業都承擔著培養人才的任務。1989年本科畢業的王鈞,第一份工作干了3年半。1990年從中南大學無線電子系畢業的梁軍,第一份工作也干了3年。“其實我們和工作上要求的技能也是相差很遠的,但是我們都是把企業當成學校的。”梁軍說。
但是,“以前的企業心里有底兒,知道這個人不會只干一兩年就走。如今,學生畢業后一兩年就跳槽的比比皆是,企業也不愿白白付出。”王鈞表示。相反,如果能讓企業看到培養人才的好處,比如培訓實習生就能從政府獲得稅收減免,或者高校肯從收取的學費中拿出一部分付給企業,企業的積極性就能調動起來。
新專業新問題
2000年,出于對電子商務的愛好,小李報考了北京聯合大學信息系電子商務專業。在他印象中,那一年是我國高校開始設置電子商務專業的第一年。令他失望的是,大學頭兩年所學課程與計算機系完全一樣,從大學物理、高數到C++、Java和數據庫,大三才開始接觸電子商務的內容,但是卻非常繁雜,除了電子商務概論外,網絡營銷、會計學、國際貿易等都在所學之列。
4年后,小李拿到了自己的畢業證,上面寫的專業卻是工商管理(商務信息系統)。他到一家軟件公司做起了程序員,據他回憶,他那一屆一共招收了兩個班、100多名學生,從事電子商務的卻寥寥無幾,有做網絡編輯的、有做網站維護的、有做游戲開發的,有的甚至干起了一點兒都不沾邊的售樓工作。
“當時我們很多同學都不知道這個系是干嘛的,大一結束后,我們甚至連電腦都還沒摸過。畢業后到社會上一看,學校講的內容與社會實際脫節太嚴重了。”小李表示。
電子商務只是我國眾多新興的信息產業相關專業之一,但其發展卻極其迅速。資料顯示,教育部從2000年開始批準在13所高校試開電子商務專業,而教育部高教司理工處提供的最新數據顯示,目前開設這一專業的高校數量為323個。假設每所學校每年只招收50名該專業學生,僅2007年一年,我國電子商務新增學生就達16150人。
在2007年全國高校本科新增專業的名單中,記者看到了“數字媒體技術(藝術)”這個專業。統計后發現,僅2007年新增數字媒體藝術專業的,就有北方交大等14所高校,其中5所高校授予文學學位,8所高校授予工學學位。
而北京郵電大學世紀學院授予的學位竟然為“文學或工學”,讓人迷惑不解。此外,還有山東大學等13所高校增設了數字媒體技術專業,均為工學。
單從名字上看,這些專業無疑是適合產業發展新形勢的,符合IT產業技術發展快、新興領域多的現實。但是,這些專業的設置是否有必要呢?
記者從北京林業大學招生辦了解到,數字媒體藝術專業的前身是信息學院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下面的藝術設計方向,從2002年就開始招生了,只不過今年被教育部統一命名為數字媒體藝術。“這些新專業的名字很時髦,肯定有利于招生,但是諸如電子商務等專業出現在職業教育中還算合適。”盛教授表示。他認為,當下好多新專業都是傳統的計算機專業向某一個方向拓展的結果,只要學生把大專業的基礎知識學扎實了,具體應用領域的東西可以在工作中學習。
“社會對細分領域人才的需求未必成熟,高校對于如何成功培養出該領域人才的經驗也未必成熟,專業設置過細并非好事。”天地英才教育科技(北京)有限公司總經理王鈞表示。
記者了解到,高校申請一個新專業并非難事。河北經貿大學的李春林告訴記者,申請新專業最主要的準備工作包括: 人才需求分析、所申請專業的意義、教學計劃包括培養目標和培養目的、課程設置、師資安排等。這些準備工作都不太難,以人才需求分析為例,“一般專門做調研的少,我們主要根據公開資料整理”,李春林說。
這樣導致的結果是,問起社會對某一專業人才的具體需求,學校的老師也只能說個大概。對高校來說,新申請一個專業,就可以多招人、多收學費,但增加的投入卻不大,何樂而不為呢?但對學生來說,一個新專業一旦出現,很快就能在多所高校得到復制,至于這所高校是否有實力和資源培養這方面的人才,卻缺乏相應的保障,最終受傷害的只能是學生。
評 論 :追尋產學脫節的根源
高校培養的人才已經成為IT業人才的主要來源,但大學畢業生就業技能與企業就業崗位需求之間存在差距也成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教育現象。在教育層次單一、教材內容陳舊、理論與實踐嚴重脫節、缺乏高素質的有實際IT從業經驗的教師等表層現象背后,還存在深層原因。
首先,高校持續擴大的招生規模與高校相對增長緩慢的軟硬件資源之間的矛盾突出。1998年,全國普通高等學校招生數和在校生數分別為108.36萬人和340.87萬人; 到了2006年,全國普通高校招生人數達到540萬人,在校生人數在1738萬左右。短短8年間,學生規模擴大了5倍。
但在學生數量迅速擴大的同時,大部分高校都把資金更多地投入到教學樓、操場、學生宿舍等硬件環境的建設上,對于師資力量、課程體系的投入并不多。8年前的師資力量和教學方法,怎能適應擴大了5倍的學生數量?
其次,我國正在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經濟體制變革導致了高校階段性的責任心缺失,這是問題的大背景。市場經濟體制下,無論是高校還是學生或企業,都出現了一些追逐“利益”的短期行為。學生把第一份工作當做再學習的學校和跳板;高校盲目擴招,無視自身承受能力;企業更不必說,用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產出本來就是商業機構的目的,只有讓企業看到培訓應屆畢業生的好處,企業才能擔當起培訓人才的重任。
我國高校育人對于學生應該獲得的職業素養、誠實守信、溝通和表達能力、團隊精神等非學術能力的教育不夠; 而企業辛辛苦苦花費一年半載培養出的人才,剛剛學成就另謀高就,這種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也讓企業逐漸對應屆畢業生敬而遠之。
再次,在中國,高校還處于某種程度上的壟斷地位。高校生源是其他教育機構望塵莫及的; 企業多年形成的招聘慣性,也使高校在人才認證上的優勢地位短期內無可取代; 此外,享受同是財政資源傾斜的高校,可以保證在軟硬件資源上的投入,能對高中畢業生產生持續吸引力。這樣,即便高校提供的教育和服務不那么優質,學生的選擇余地也只能是在這所高校和那所高校之間。享受壟斷收益的高校,當然也就沒有動力去改變現狀了。
最后,高等院校的宏觀調控部門——教育部本身具有條塊分割的管理制度,宏觀決策者也難免出現反應和決策的遲鈍。教育部下面的機構繁多,各部門之間沒有打通關系,作為具體負責理工科學生培養的高教司理工處,對于IT類相關專業設置等問題卻知之甚少,必然會導致決策的緩慢。
當然,人才培養和就業問題本身就是一項系統工程,也是一個社會課題。社會的主流價值取向必然會影響高校、企業和學生這三大主體的選擇。產學脫節肯定不是高校一方面的錯,但高校卻有責任和義務,首先做出改變。(文/陳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