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進了安新縣,路過“雁翎班道”的牌子,又續走兩分多鐘就到了李劉莊段的白洋淀。我們一行人咚咚跳下車,匆匆登上白洋淀大堤,都想搶先目睹白洋淀的泱泱碧波,無邊的青紗帳。對名揚四海的神奇的白洋淀,渴望親睹它的汪洋恣肆,我都想往好多年了。
可想而知,我們都急不可耐地放眼了望……
可映入我們視野的卻是一個巨大的天坑——白洋淀——裸皮裸骨地展現在我們眼前!白洋淀干涸了!
怎么會是這個樣子?我們個個驚愕其實,人人望淀興嘆。鑲嵌在冀中平原中的明珠白洋淀的水哪里去了?白洋淀怎么會干涸亮了底呢?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誰都難以置信這是真的白洋淀。
曾經一片驚濤拍岸的滄浪之水哪去了?水里的船哪去了?荷葉荷花哪去了?曾經浩浩蕩蕩在冀中兒女心中的風聲、水聲、蘆葦的號歌哪去了?曾經在孫犁、康濯先生筆下神勇、廣袤、英雄的白洋淀怎么會滴水不見了?
我們愣在白洋淀大堤上,眼見著以水聞名于世的白洋淀落個如此滄海變桑田的結局,無不感嘆,震驚!
同來的老馬家是保定府的,來前在車上,他說年輕時曾多次來過白洋淀游玩,賞荷花采蓮篷,劃一條小船出沒在青紗帳里悄悄與女同學談戀愛……那時的白洋淀船多水豐,淀邊的百姓就是靠打魚、割葦、采蓮子為生。現在他說這才幾年沒來呀,唉也就小十年吧,是土地佬還是天公胃口如此之大?把這一淀的水都喝干了,太不可思議了。他右手拿著合攏的扇骨連連向左手掌里拍,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顯然眼看到都不敢相信這樣的巨變。我看得出,他動心的驚愕,比我的更強烈,少說也多一份今不如昔的疼痛。
我們昨天剛從陜西驛馬過來,肩上還有黃土的塵埃,我下意識看到這樣一個并不遙遠的長鏡頭,眼前的白洋淀的底瞬間顯現了黃土塬的干裂、凸凹、塵土飛揚的幻影。白洋淀都會干涸,魚米之鄉成為了史跡,恐怕不是一切皆有可能,而是沒有什么不可能,白洋淀的昨天和今天就是實證。依此大翻盤,我不敢再往深處想了。
我們干燥地站在大堤上,還是禁不住向淀里望,由近及遠,渴望能找到水的亮光,水的影子。曾經被水和陽光淘弄的淀底并不平坦,凸凹里面,有一條蜿蜒的深溝,足有二十余米深,溝底一半是光,一半是暗影,再深處也不見一個水影。溝沿左右長著連片的莊稼,支著綠幽幽的豆角架,玉米穗正在揚花、向日葵昂綻英黃。再往里望,影影綽綽有幾座房子,正冒著上午十點鐘農戶生火做飯的炊煙。沿溝盤繞地頭是幾條白嶄嶄的土道,正有一臺輪式拖拉機和一輛兩輪摩托車相錯而行,淀里完全是一幅農耕時代的畫卷。
如果我們的頭腦里沒有白洋淀歷史的影射,這些就再平常不過了。
淀里最生動的是十幾個劉李莊的五、六歲的孩子,在溝上瘋跑打鬧,個個汗潑流水的,童真的嘻笑聲與岸上揚樹里的蟬鳴交織在一起,生生成了七月暑熱里白洋淀最具活力的聲音。歡鬧的男孩兒女孩兒都曬的黑黝黝的,個個像嘎子,這些水生們的后代,似乎從降生到今天,就沒有痛痛快快玩過水,洗過澡,他們要在淀底把身體里的那點水全鬧出來才痛快。我多希望他們是水里的魚,汗水是白洋淀飛濺的浪花呀!這時,我們聽到身后有小鴨子的啾啾聲,回頭看是一個用自行車推鴨雛的小伙子,一打量他的神情就斷定是淀里人。可算出現了一個知情者,我們不約而同地把賣鴨雛的小伙子圍攏在中間,七嘴八舌問起來:
“這淀是什么時候干的?”
“你會游泳嗎?”
“這么大的淀怎么說干就干了呢?”
“沒水了,蘆葦還長這么高?”
“淀干了,水去哪兒了?
“你還去淀里嗎?”
……
小伙子把自行車支架放下,鴨雛在車后坐上的木匣子里顫顫驚驚亂叫,吵的一點都不如楊樹上的蟬鳴理直氣壯。他用胳膊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珠子,以見證人的口氣說:“俺家就在這莊里住,從小俺就在淀里長大,跟俺爹媽在淀里打魚。原先這里全是水,水大時連俺莊子都淹過,一般年頭水都到這兒。”他用腳尖點點大堤的里沿。“你們看那兩個閘門,就是我十來歲時莊子里被淹后修的,這七、八年它沒用了,鐵都銹爛了,青磚水泥的閘口都被太陽曬裂了,塌了。”他指給我們看。
我們的探問,勾起了他對童年的回憶:“我長在這淀里,水性好著吶,十四歲我還在淀里摸魚呢,哪里的魚也沒有這的魚好,真的,大鯽魚、草魚、狗魚、鰱魚,又多又肥。螃蟹個大,青背、白肚、紅爪,黑天在岸邊點個燈,它們就爬上來。現在這蘆葦只是一些毛葦子了,葉子尖兒黃的,欠水份呢。沒煞水的時候,蘆葦都大拇指這么粗,都長到這大楊樹的一半高。”他說著豎起右手大拇指比劃著,“我十五歲那年淀干的,說話就七、八年了,這群孩子才五、六歲,哪見過淀呢。”他的話意,這群小孩子只見過干涸的淀,而沒見過有水的淀。他為他們感到遺憾和悲哀,也十分懷念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白洋淀。
“現在沒水了,你就不去淀里了吧?”我挺為他難受。
“咋不去?我這不正要下淀么。”他踢開自行車支架推動了車子。“俺在淀里辦了個養鴨場。”他用手指了一下淀里頭影影綽綽的房子。
“沒有水怎么養鴨子?”老馬比我更急,扇骨又一次拍在掌心問。
小伙子嘿嘿地笑了,左腳一蹬自行車腳踏板,“嗖”一聲順著堤坡沖下淀去,后座的鴨匣子里的鴨雛像一下被悠睡著了,全息了叫聲。小伙子的一聲喊扔了回來:“打井抽唄!”
半天我們全盯著小伙子的坐騎逐漸成了淀下里的一點紅——他穿的是紅背心。
說到紅,誰都知道白洋淀的英雄史是紅色的。我們前來探淀,滿腦子里裝的全是白洋淀的紅色故事,蘆葦蕩,荷葉荷花,魚群、野鳧、鸕鶿、雁翎、錨鉤、火槍和箭一般的小船……這是一個蕩漾在中華兒女心中的白洋淀。一個綠色的荷花嬌艷的魚米之鄉啊!可惜我們沒有遇到一個李劉莊的老者,沒有聽到雁翎隊在白洋淀里伏擊鬼子的故事,有情有意的水生們與妻子生離死別的故事。看到水退亮底的白洋淀,它的紅色歷史,毫無疑議地永遠定格在它昨時的泱泱之水中。
沒看到煙波浩渺、扁舟飛躍的白洋淀是意外的,看后才知道這不是個玩笑,對于我這個比較敏感的人,這并不是一個輕松的事,甚至頓感沉重。我看到了大地上一個巨大的傷疤,一個新的不可假造的歷史——干涸的白洋淀。我做夢也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這樣偶然的機遇,會看到方圓幾百里的白洋淀滴水不存的底。龜裂的淀底,仿佛是史前的地貌,令我毛骨驚慫,魂魄跌宕。
自然生態的變遷,一如悠悠人生,變幻無常。
白洋淀亮了底,何日再現夕日魚米之鄉,荷花故園的景觀?彎彎延延的白洋淀長堤,緊緊閉著它的干裂的憨厚的嘴唇。
“咔嚓!”我和老馬等一行人在大堤上合了影,背景就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初干涸的白洋淀,我非常感嘆人生難得有一個這樣的經歷和背景。入照片的每個人都站的挺直,攝影師連喊了幾聲“茄子”,大家都沒笑出來。
轉眼就到了八月末的一個星期天,我坐在家里閑翻電視頻道,突然就看到了中央電視臺的聲音——洶涌澎湃的海河水咆嘯著灌進了在干涸里煎熬了七、八年的白洋淀。這畫面和聲音讓我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驚喜異常,我就像祛了一塊纏磨難耐的心病,沉實的身心頓時清爽起來。
啊,人生的幸福和不幸一樣一樣,有時來的就是這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