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生日在初冬,農歷十月初十,是北方三春忙過,一冬將閑之際。
其實,這一天到底是不是母親的出生日,她也不確定。因為,姥姥去世時,母親只有三歲,三歲的孩童,記憶不過是一張白紙。舊時的男人多是粗心的主兒,孩子又多,草芥一樣地養著,當了父親的,終日里忙碌著覓食,一個一個喂大他們,孩子們能沒病沒災地平安活著,已是天眷顧,哪里還有閑心記這些雞毛蒜皮、不關痛癢、不關饑飽的事?母親的生日到底在哪一天,越發模糊不清了。
母親說她的童年沒有生日。是很隨意的一句話吧,邊說,邊忙著收拾晾曬在墻頭上的干菜,語氣輕輕淡淡的,仿佛是一片失去水分的葉子,悵然飄離枝頭,驚不起半點波瀾。而我的心,剎那間像從荊棘上掠過,難言地痛。沒有母愛,沒有生日的童年,所有的日子都是冷冰冰的吧?別家的孩子可以偎在娘的懷里撒嬌,穿著娘于燈下縫就的新衣,牽娘的手出遠門走親戚。她什么都沒有,牽不到娘的手,亦找不到娘溫暖的懷抱,連生日也丟了,該是多么的寂寥,漫漫長夜難度啊。
那個滾燙的紅皮雞蛋,在生日那天早晨,剛穿戴好,就由母親用手倒換著,放進上衣小口袋里,熱,四散著,一直暖到心里去。然后小臉被揉了揉,聽到母親幸福地說:“我的小寶寶今天帶尾巴嘍,又長了一歲,生日快樂,平平安安!”母親的聲音里有蜜的味道。那一天,可以撒丫子玩,做了再出格的事,也會免了被訓斥和打。這是我關于童年的最溫情的記憶。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我的母親無從知曉。沒有生日,連企盼也成了折翼的鳥兒,無從依附了。可惜,那時候我還太小,只陷在自己的快樂里,竟想不起問一下母親的生日在哪一天。如果我脆甜地在母親生日那一天說一聲祝媽媽生日快樂,她童年所有的灰暗記憶,一定會在彼時亮麗起來。
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一天,總歸是一種缺憾。母親長大了,向所有可能知道的人打聽自己的生日。一個遠房親戚隱約記得,姥姥活著的時候,叫過母親“雙十”。鄉下人不興用陽歷,凡大事小情,均喜歡用陰歷記載,想想母親出生的季節,就做了主兒,定陰歷十月初十這一天為母親的生日了。親戚說,這是一個好日子,十全十美。可是,姥姥已經離開母親十幾年了,她過了那么多不全也不美的日子。所有的愿望,都留待以后慢慢實現吧。
許是日子太難熬了,在吃一個雞蛋一碗面也是奢侈的歲月里,母親依然不肯給自己過生日。我曾天真地問過母親:為什么不見媽媽過生日呀?她笑了,說:你們每個人的生日,媽都跟著過一次,算算,一年有七八次呢。很滿足的樣子。
那七八次,母親在勞累和忙碌中,幸福著家人的幸福,快樂著家人的快樂。那七八次中,有五次是她的難日呵,是押上了性命做賭注的。而她自己生日那一天,一定被失落包圍了,一定。
終于不忍,發誓,這一輩子,縱使是失憶了,也要記住母親的生日,并且努力達成她所有的愿望,讓她十全十美。
在母親生日的前幾天打電話回家,問母親喜歡什么?母親說,你們要是不忙,就趕在這一天一起回家吃頓飯吧,家里什么都不缺,別破費了。
不依,跟姐妹商量著,去金店給母親買了幾件首飾。記得母親跟我們嘮嗑時曾無意提起,街坊誰誰家大娘戴的耳環很漂亮,是她兒子給買的呢。擁有一兩件金銀首飾,是舊時窮人家女兒最璀璨的夢吧。完了,意猶未盡,硬要母親說一樣她喜歡的東西來。母親拗不過我們,說,實在想買,就買一盒蛋糕吧,燃上蠟燭,我也學學城里人許個愿啥的。
飛奔去蛋糕店,定個雙層大蛋糕。那些奶油開出的紛繁的花兒,一朵一朵燦爛著,母親看了,不定會有多么歡喜呢。
不再以工作忙為借口,放下手中所有的活計,跟頭兒請假,回家給母親過生日。一桌子美食,蛋糕端放在中央,生日蠟燭噼叭燃著,我們唱著《生日快樂歌》,母親的臉上笑意盈盈,有著孩子般的難為情。
心里一直惦記母親對著蛋糕,會許個什么愿,那個愿望,我們會在她生日過后幫她盡快實現。母親雙手合什,并不默許,她說:“愿神靈保佑我的兒孫們都健康平安,泰泰和和地過日子。”
那一刻,我們在母親的大愛里,淚滿眼眶。